张贞女狱事
初,胡岩父子谋杀贞女。佣奴王秀,故尝与妪通,后已谢去。岩以金饵之,呼与俱来。本欲焚尸以灭迹,又欲诬贞女与王秀私而自杀,其造意为此两端。盖今豪家杀人,多篡取其尸焚之,官司以其无迹,辄置不问。故杀人往往焚尸,为吏者不可不知也。火起,人来救之,岩裸身着草履,其衣为血所溅,卒无衣易也。人或谓:“胡郎,事如是,奈何?”岩疾视曰:“若谓有何事耶?”亟令汪客诣县,且如所以诬贞女者。会汪客醉卧县门外,而贞女父张耀已先入告之矣。耀,弱人,其妇翁已得岩金,教耀独告朱昮。及典史来验,岩尚扬扬在外,为赂验者。贞女喉下刀孔容二指,尚有血沫喷涌。仵人裂其颈,谩曰无伤者。尽去其衣,肤青肿,寸断如画纹,胁及下体,皆刀伤血流。市人尽呼冤,或奋击仵人。县令亦知仵人受赂,然但薄责而已。
一日,令昼寝,梦金甲神人两膊流血,持刀前曰:“杀人者,胡铎、胡岩也,不速成此狱,当刺汝心!”令惊起,问左右,知有胡岩,岩父胡堂。令因谓“堂”、“铎”,声近讹也。逮女奴鞫之,遂收岩等。
先是,妪资千金,悉寄岩家,岩以是益得行金求解。时有张副使,罢官家居,与丁忧丘评事两人时时入县。县令问此两人,张顾丘曰:“老法司谓何?”丘曰:“杀一女子,而偿四五人,难以申监司也。”盖令多新进,不谙法律;又狱上御史,常虑见驳,损伤声誉,故以惑之。令果问计,两人教令以“雇工人奸家长妻律”坐王秀足矣。以故事益解,岩等皆颂系,方俟十五日再验贞女,遂释岩等。会令至学,诸生告以大义,令方惭悔,回县趣召岩等。岩等自谓得释,两人亦坐县治前,候狱定,即持金回也。令忽缚岩等,以朱墨涂面,迎至安亭,且遣人祭慰贞女。两人相顾变色,遁去。安亭市中无不鼓舞称快。时吴中大旱,四月至于六月不雨。及是,大雨如注。
岩复赂守卒,毙妪于狱,欲以绝口,且尽匿其金。令亦疑岩所为,然但薄责守卒而已。先是贞女之死,数有神怪,至是,暴妪尸于市,汪客夜持棺欲窃敛之,鬼数百,群逐汪客去。令犹以两人言,欲出为从者。会女奴指周纶实以椎击贞女,鞫问数四,不易辞。令无如之何,独贷朱昮。昮是夜实共杀者,不独于户外窃听而已。
狱已具,两人犹驰赤日中,泊舟所居数里外,竟日相谋。丘曰:“我至大理,此狱必反。”张对人称岩,犹曰胡公。其无人心如此。
贞女之外祖曰金炳,炳父楷,成化乙未南宫进士第二人,为涪州知州以卒。贞女死时,炳家近,先往见其尸,得金,遂不复言。及母党之亲多得其金,虽张耀亦色动,其族有言而止。
予论贞女事已详,又著其狱事,以志世变。即此一事,其反覆何所不至,独恃犹有天道也。嘉靖二十七年七月书。
贞妇辨
张贞妇之事,邑宰讯鞫之详,傅爰之当,昭昭揭日月于天下矣。或疑贞妇之未得为烈也,曰:“其逊于母氏也,胡不自绝而来归也?”曰:“义不能绝于夫也,有妻道焉。遂志而乱伦,非顺也。”曰:“其来归也,胡不即死?”曰:“未得所以处死也,有妇道焉。洁身以明污,非孝也。然而守礼不犯,皭然于泥滓之中,故以淫姑之悍虐,群凶之窥闯,五阅月而逞其狂狡也。”曰:“其犯之也,安保其不污也?”曰:“童女之口,不可灭也。精贯日月,诚感天地,故庶妇一呼,桀夫披靡。水不能濡,火不能爇,盖天地鬼神亦有以相之,不可以常理论者。”
夫事有先后,迹有显暗,要之至于死而明矣。屈子之沉湘,贾生犹病其怀此故都。文山絷于幽燕,王炎午生祭之以文。彼贤者,犹不相知如是哉。虽然,所见异辞,所闻异辞,所传闻异辞。贞妇之事,今日所目见者也。谓不得为烈者,东土数万口无此言也,彼为贼地者之言也。
呜呼!纲常与天地终始,而彼一人之喙,欲沉埋贞妇旷世之节,解脱群凶滔天之罪,吾不知其何心也!作《贞妇辨》。
书里泾张氏妾事
嘉靖三十四年冬,倭贼退屯海上,予得间返安亭故庐。时寇氛尚未息,而三四年来,吴中之士女被戮辱者多矣。亦往往有女子之义烈者,予方欲咨访论著之,而未及也。
去安亭二十里,近夏驾浦,地名里泾。有妇张氏,其夫死,夫之弟攘其田庐,逼嫁之,妇遁逃兄所。夫弟侦其兄出,劫以如所许陆氏者为妇。妇即绝食,陆氏妇女老妪日与居,说之,不答。十月晦,竟缢死。
予尝读汉史称荀采事。采为阴瑜妻,十九而寡,父更许妻同郡郭奕。父伪病笃,召女,扶抱载之至郭氏。女命张四灯与奕相见,因敕左右办浴。入室,掩户以粉书扉云:尸还阴。“阴”字未成而缢。今妇之死于陆氏,与采同。然采,高阳天下名族,荀慈明之女,知书学问,为是易也。田里之妇,区区不失其志,难矣哉。命也,妇不死于贼,邂逅迫胁,与遇倭者何以异?妇之夫弟归其尸,葬于故夫之旁,以成还阴之志。予友广平尹张德芳书来告予,予问之里泾人,良然。遂书之。
言解
言恶乎宜?曰:宜于用,不宜于无用。言之接物,与喜怒哀乐均也。当乎所接之物,是言之道也。终日而谈鬼,人谓之无用矣,以其不切于己也。终日而谈道,人谓之有用矣,以其切于己也。夫以切于己而终日谈之,而不当于所接之物,则与谈鬼者何异?
孔子曰:“庸言之谨。”非谓谨其所不可言,虽可言而谨耳。道之在人,若耳目口鼻,见之者不问,有之者不言。使人终日而言吾耳若何,吾目若何,吾口与鼻若何,则人以为狂谬矣,实有耳目口鼻者,不待言也。饥者言食,而饱者不言;寒者言衣,而暖者不言。
昔者宰我、子贡习闻夫子之教,而能为仿佛近似之论,其言非不依于道,而当时拟之以为言语之科。夫学者之学,舍德行而有言语之名,为宰我、子贡者,亦可耻矣。曾子曰“唯”,颜子“如愚”,二子不为无实之言,而卒以至于圣人之道。孔子曰:予欲无言。圣人之重言也如是。圣人非以言为重者也。四时行,百物生,圣人之道也。
解惑
嘉靖己未,会闱事毕,予至是凡七试,复不第。或言:翰林诸学士素怜之,方入试,欲得之甚,索卷不得,皆缺然失望。盖卷格于帘外,不入也。或又言:君名在天下,虽岭海穷徼,语及君,莫不敛衽。独其乡人必加诋毁,自未入试,已有毁之者矣;既不第,帘外之人又摘其文毁之。闻者皆为之不平。
予曰:不然。有举之而吾得焉,是举之者胜也,而挤之者不胜也;有挤之而吾失焉,是挤之者胜也,而举之者不胜也;有誉之而吾得焉,是誉之者是也,而毁之者非也;有毁之而吾失焉,是毁之者是也,誉之者非也。彼其人若非且不胜矣,而又何足与辨乎?彼其人既是且胜矣,而又何可与较乎?夫莫之为而为者,天也;莫之致而至者,命也。人不得而举与挤也,不得而誉与毁也,是有天命焉。实未尝举也,未尝挤也,未尝誉也,未尝毁也。
昔年张文隐公为学士主考,是时内江赵孟静考《易》房,赵又为公门生,相戒欲得予甚,而不得。后文隐公自内阁复出主考,属吏部主事长洲章楙实云:“君为其乡人,必能识其文。”而章亦自诡必得,然又不得。当是时,帘外谁挤之耶?子路被愬于公伯寮,孔子曰:“道之将行也与,命也;道之将废也与,命也。”孟子沮于臧仓,而曰:“吾之不遇鲁侯,天也。”故曰有天命焉。
晋乐广尝与客饮酒,客见杯中有蛇,恶之,归而疾作。时河南听事壁上有画漆角弓,作蛇形,广以杯中蛇即角影也,复置酒,问客所见如前。广因告所以,而客疾遂愈。今或者之言,皆杯中之蛇类也。作《解惑》。
道难
当周之时,去先王未远,孔子聘于列国,志欲行道。晨门、荷蕢、沮溺丈人之徒皆讥之,孔子不以为然,而道竟不可行。其与学者论政,未尝不归于道,如答仲弓、子张之问仁,皆言政也。诸子有志于治国,而春风沂水之趣,终不及曾点,故孔子舍三子而与点者以此。子游为武城宰,以礼乐为教,至论君子小人,皆以学道为主。则孔氏之门,虽所施有大小,其与孔子之治天下一也。
自管仲、申、商之徒以其术用于世,其规画皆足以为治,然皆倍于道,故莫不有功效而祸流于后世。后世言治者,皆知尊孔氏,黜百家,而见之行事,顾出于申、商之下。天下当积世弛废之余,一旦欲振起之而无所主持,如庸医求治疗,杂剂乱投,欲如申、商一切之术,已不可得矣。
永年蔡先生之守苏州,其志汲汲于为道,务在节用爱人,仿《周官》州党族闾属民读法之政,而时进学者与之语道。吴故大郡,先生独常从容于吏治之外,有春风沂水之趣。然习俗安于其故,或窃有异议。先生稍不自安于心,即悠然长往。学者与小民之慕爱,如失父母。而余门人沈孝,年已及艾,有原宪之贫。先生独喜其论经有师法,时延进存问。以二千石之重,念及蓬荜之士,其留意境内之人才若此。余为令吴兴,窃拜先生之下风,不敢以今世之吏自处。而邓析之徒,为谤日甚。先生之门,时亦有传其言者。唯先生不然,曰:“归君以大道治县,汝辈何以述此言?”予曾不能如先生之所许,然同心之言,未可以为世人道也。
余官邢州,去永年百里,先生还家,久始知之,因造其庐。留饮食共语,略不以官爵为意,独言及为守事,不觉怅然,以不克尽其志也。时风雪满庭,送予出门,约明春共游太行。余以入贺留京,寻有滁州之命,欲还过永年,与先生别。作《道难》以为赠。
惧谗三首
班孟坚为《蒯通传赞》云:“《书》放四罪,《诗》歌《青蝇》,春秋以来,祸败多矣。昔子翚谋桓,而鲁隐危;栾书构鄐,而晋厉弑;竖牛奔仲,叔孙卒;郼伯毁季,昭公逐;费忌纳女,楚建走;宰嚭谮胥,夫差丧;李园进妹,春申毙;上官诉屈,怀王执;赵高败斯,二世缢;伊戾坎盟,宋痤死;江充造蛊,太子杀;息夫作奸,东平诛。皆自小覆大,繇疏陷亲,可不惧哉!”自汉以来,其如此类覆邦家者何限?然小人之害君子,而国与身亦受其祸,故史得而载之。若人有陷人于不知之中,如射工沙虱,使人与国家受其阴祸,而世莫能言之,己又逃其人刑天谴,此尤可痛也。
唐史载卢绚、严挺之皆为明皇所属意,李林甫竟以计去之,使明皇若初不知此两人者。至于人主之所不及知者,林甫能容之进乎?德宗时,李希烈反,欲遣使而难其人。卢杞荐颜真卿三朝旧臣,忠直刚决,名重海内,人所信服,遂陷鲁公,竟为希烈所杀。小人之于君子,乡上之所恶,则毁以害之;乡上之所善,则誉以害之,杞之于鲁公是也。人主非至明,安得不堕其计哉?《诗》曰:“为鬼为蜮,则不可得。有靦面目,视人罔极。”君子不幸与之遇,能自全者鲜矣。
韩文公为人坦直,计无所致恶于人。为国子博士,相国郑公赐之坐,索其所为诗书,即有谗于相国者。又有谗于李翰林者。语曰:“女无美恶,入宫见妒;士无贤不肖,入朝见嫉。”君子之致恶于小人,岂有知其所以然哉?文公作《释言》以自解,既自云不惧,而何为作此文累数百言?以此见文公惧谗之深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