补刊震川集之一
奏疏
请博选阁臣疏
某官某,为参酌祖制以光辅圣治事:伏惟皇帝陛下嗣登宝位,统一区宇,顺考祖宗之典,以兴尧舜之治。错综万几,惟适厥中。一岁之间,所以张弛措注,损益取舍,议于庙堂之上,布于寰海之内,无非通变宜民之方。廷臣言有可采,辄赐褒录;其或猖狂冒渎,皆矜而容之。此正臣子尽言之日,凡可以修明庶政者,大小臣工,罔不竭其悃诚,多所关白,而况朝廷大务莫先于用人,帝王所急尤重于论相。迩者登拜二三大臣,皆东府之旧僚,一时儒林之选,可以仰见圣明图任共治之切矣。
臣犹有一得之愚,以为叙用阁臣,祖宗以来虽独隆于禁近,亦参用夫庶职。盖识通古今,非文学无以得其论思之益;总理政务,非历试无以著其练达之能。今惟由翰林者得以入阁,不由翰林者不得升拜。臣尝考之,此非祖宗一定之制。盖历代相沿不觉,遂以为故事,而始初建官之意,未必然也。
臣惟太祖高皇帝鉴前代之弊,以中书之权散之六部,而殿阁置大学士之员。今之阁臣,实仍其旧。盖其初惟以为左右近侍之职,知制诰、备顾问而已。然而六卿分职,天下之政,必有所归,是以至于仁、宣之世,而殿阁之寄日重,隐然已握宰相之权,此非敢有改于太祖之制,而其势之必至于此也。则当时以学士为名者,但为文学之臣;今之以学士为名者,实为宰相之任,其所取选,宜广求天下之材,使自庶僚为九卿高第者,皆得参错其间。今惟以翰林独当大拜,而六部、都察院非由翰林者皆不得与,此非祖宗设官之本意也。
古者取相于耕渔胥靡,惟其才之所任。今天下之士济济并进,乃至高为九卿,独以不由翰林,不得为相,则为之途者亦已狭,而其制亦少拘矣。先朝如夏原吉、于谦辈皆为尚书,虽不带学士之衔,而得预参大政。至如李贤、薛瑄,以部属及列卿,皆得入阁。此臣所谓祖宗初无一定之法者也。
盖人之才智,虽英睿绝人,泛滥六籍,苟非亲历世故,亦不能尽究天下之务。是以汉之刺史郡守,入为三公,而宋宰相多历州郡。正德间杨一清以巡抚都御史入阁,故于兵机边事,无不熟知,运筹折冲,朝廷赖之。今大学士徐阶,虽由翰林,而复扬历外服,故能为国元老,系天下之望,此近事之明验也。臣愚欲望陛下申敕吏部,损益旧章,谓宜仿永乐、天顺之例,使九卿高选皆得入阁,略如今吏、礼二部之制,与翰林相兼而用,则群臣有宰相之才者皆得自进。如唐虞九官,并效谟明弼谐之义;周室六卿,进兼寅亮燮理之职,以明立贤无方,不尽于一途也。伏惟陛下采择焉。

立志论
人之所以能运动者气,而气之所主者,心而已矣。而何以谓之志?盖心主于气之中,气能昏之则不明也,气能挠之则不静也。其不明不静,而气之颓堕靡委乘之矣,是气反胜而失其所主也。故谓之志者,因其心之所主而名之曰志也。谓之立志者,惟坚凝其心之所以为心者而已矣。心既坚凝而卓然为主于内,其明不能昏也,其静不能挠也,颓堕委靡无以乘之也,是以有所望而必至,有所期而必得,有所为而必成。贫贱不能移也,富贵不能淫也,利害不能惑,死生不能夺也。日循循然以进于圣贤,而与古人为比,卒然当天下之大任而不惊,盖志之立者前定也。
郑师文学琴三年,不敢发于手而动弦,志诚乎琴也。养由基射中石,矢乃饮羽,志诚乎矢也。泰豆立木为途,仅可容足,趋走往还无跌失,造父学之尽其巧,志诚乎车也。庖丁解牛,所见无非牛,三年而不见全牛,刀十九年而刃若新发于硎,志诚乎牛也。夫苟能立志,可以贯金石,可以感鬼神,可以动天地,所谓有干将之剑,匣而藏之,宝之至也。虽然,志非求于外也。颜子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,非礼勿言,非礼勿动,而为邦之道具是矣。伊尹非义一介不以与人,一介不以取诸人,系马千驷弗视也,禄之以天下弗顾也,而俾厥后为尧舜之道具是矣。此伊尹、颜子之志也。

后溪说
高德彰,海虞之富家也,豪爽好侠。所居在村坞间,溪环其背,德彰乐之,自号“后溪”云。
予因论天地间可爱可乐,触于目而适于中,天所不爱,地所不秘,杂然而陈于吾前者何限,然闲者尝得之而劳者不知,乐者尝得之而忧者不知。贫者可以闲而不乐,富者可以乐而不闲,人以是终日驰逐而莫知所止,则有口而不知味,有耳而不知音,而何有于身之外哉。德彰在钱谷之间、米监之委,而能知自适,可谓进之矣。
夫世俗好夸而弥(一作靡)文,童龀失命名之义,冠字无朋友之礼,少年俗子,徽美名号,自相称标,以山以水、以峰以溪者相望,而终其身实不知也。予独喜德彰之有意也。德彰丧厥考,庶弟尚在童幼,能不以财自私,吾知德彰有得乎溪之趣矣。

自生堂赞
盛徵伯者,昆山士人也。其先公事孝庙,官礼部,杂考名籍,家多书。而徵伯以暇攻气运天人之秘,时有心会者,施诸治辄效,然不居其功,曰:“越人有言,彼当自生者,越人能起之耳。”夫其起之,曷谓无功?然非当自生,虽起之弗瘳也,是越人之见也。然不治不起,起而不有其功,是功则归诸天,生则归诸人,而吾无与焉者也,天之道也。治人而得天道,其人若何,则虽谓人之能自生可也,天之所自生亦可也。徵伯进于是道矣,可与语天矣。作《自生堂赞》,使垂不朽。赞曰:
自生者人,生生者我。生其所自生,功于我何有。不能生自生,谁且执其咎。能生其自生,造化在我手。天心本好生,我心天所授。我若贪天功,我心亦有疚。我生其自生,使彼全天寿。寿者天所生,生者天所厚。天既厚生人,我能测天候。补亏夺其盈,生理罔不奏。以此生人生,此意谁能究。以此观盛君,越人可先后。
陈古泉画像赞
嘉靖己未蜡月望日,会饮于古泉家。其子敬甫进士出其所为画像示予,予为作赞,且以致颂祷之意云。赞曰:
有妫之后,于今千祀。肩肩举子,其服也士。蕴华弗施,发闻令嗣。眉寿无疆,宠禄将至。有粹其容,吾见其孺。于今艾年,亦无有异。尚无皱老,以食□□。百年征此,是一无二。
此效扬子云《融平侯赞》体,恐今世不喜,复作宋体。
孰与之道,孰为之貌?睹其像之似,可以知其人之妙。啬于其身者,未究当年之抱。丰于其后者,将享贤子之报。见银艾之辉煌,有以易乎蓝皂。跻期颐之上寿,又于耋耄耶。

宝珠石榴颂(并叙)
安亭舍下千叶石榴,岁开花千朵。余久居邑城,今夏过之,忽见树头结子,意忻然赋诗。或笑其老骥伏枥,有千里之思,可谓不知止也。余亦悔其作,乃更为颂曰:
宝珠石榴,植我南垛。朱明吐艳,团聚千朵。今兹秀实,绿苞垂颗。光莹的烁,繁然如磋。自我卜宅,岁历坎坷。延戾仁妻,遘于大祸。茕茕四璧,独栖莫可。岛夷来侵,几尽劫火。天龙丧凋,震光不堕。神理告祥,以示无颇。于后之人,庶克负荷。尚其百年,式居以妥。

药性箴勉王童子
子欲佩韦而性不甚急,子欲佩弦而性不甚缓。余尝阴拱童子,厥器清莹,亶有微疾,不能纳物。幸其势微而不痼,年童而气力可药也。药尔性,师之以卢鹊,服之以参芍。其学颜子,若虚若无,此卢鹊也。惟敬惟谦,苦口之言,此参芍也。子其早夜以服之,不使毒乎腹心,淫乎四肢,故终身无疾,而令名附焉。《书》云:“孝乎,惟孝友于兄弟。”“唯圣罔念作狂,唯狂克念作圣。”“若药弗瞑眩,厥疾弗瘳。”童子其药乎哉?童子曰:蒙虽不敏,请事斯药矣。
云章按:此不类震川作,因常熟旧抄所得止此,姑存之。
补刊震川集之二

偕老堂记
己未之春,予与侯复吾、李道亨同试南宫。复吾介道亨以来,言其尊人白村翁以前年年七十,而母朱孺人以后年年七十,喜其父母之寿也,为名其居之堂曰“偕老”,而请记之。
盖复吾笃于孝养,不敢违二亲之志,黾勉以就试,故虽处纷华盛丽之地,驰骋争骛之场,而登高远望,未尝不在于吴云杳霭之间,而勤勤以请记其堂。是时予虽诺之,而窃意以复吾之才,于今之试可以必得,得必留京师,虽欲承欢于偕老之堂,亦且迟十数年,则今日之请可谓迂远矣。既而余与复吾皆报罢南还,舟行相先后也。同役者有不乐之色,望见复吾,意尝欣欣。予亦私为复吾喜,而笑无以辞于复吾也。于是道亨复来请。余方有私戒,不为世俗之文,而独难于复吾,久之而后有所作也。
夫人伦骨肉之间,惟夫妇为合二姓之好。百年之内,变故之不齐,昔人所谓欢合而或不能成子姓,成子姓而或不能要其终多有之,故《诗》言“君子偕老”,盖冀其如是而不可必得之辞耳。今翁夫妇同登大耋,而又有复吾为之子,足乐矣。使复吾为有位者夺之而去,则为父母者欲其子之贵固矣,然且思之,曰:“吾老矣,不获其子之在侧。”能无戚然于其怀乎?为子者欲显其亲固然矣,然且思之,曰:“吾父母老矣,而吾在万里之外。”能无戚然于其怀乎?夫一时之赫然烨然,足以炫动者,世俗之情也。其戚然长思者,天性也。君子不以世俗之情易其天性,故《四牡》《采薇》之诗有忧伤之志焉。而后知复吾今日之还,乃有以称其“偕老”之名,而执笔者得而乐书之也。
复吾家在盘龙江上,去余所居安亭,不远一舍。异时予当泛舟吴松江,观九峰三泖,造复吾之居。且闻白村翁学道,知养生之术,予将拜而问焉。是岁中秋日,吴郡归某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