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川图记
士大夫有志于功业而寄兴不远,其所成就,终不免于凡陋。所谓俗吏之所为,在于刀笔筐箧之间,而求经世务、建大业,未之有也。是以鹰扬之勋,起于渭滨;鼎足之势,定于隆中;淝水之捷,在于东山。孔子曰:“智者乐水,仁者乐山。”夫山水于人性何与?而仁智之所好乃在于此,其意远矣。
今中丞刘公,为莱之瀐人。古莱州固边海,又瀐水自高密,历昌邑,过瀐之境,以入于海,而白狼河在县之东北流入海。于古图志,称其山高水深,负渤海之胜。公禀山川之灵秀,夫岂白狼之所能专?而公自释褐,扬历内外,于乡邦不能一至,则白狼亦若非公之所能有矣。乃独惓惓于故乡山水,自号曰“白川”,犹因白狼河以为名也。公既所至著声绩,于今简命抚循畿甸,受周公分陕之寄;捍卫蓟辽,饬条侯细柳之屯,而能使神州赤县之民安生乐业,而边尘不惊,有以副圣天子倚毗之重。于是天下知白川之名,犹古之渭滨、隆中、东山也。
某为吏邢州,公前守邢州,见州民思之,处处有生祠,则与其民慕怀于公尤至,恨不得一拜其下风。今以事来京,谭上舍文明与余弟大显素尝受教于公,因歙汪君良迪为《白川图》,求余为记,将之蓟以为公寿。又以余在邢雅慕者也,余是以不敢辞云。
庆春楼记
刘翁少游成均,不乐仕进,归老于家。其配卫氏,宣城伯家女也。夫妇相敬,至于白首,今皆八十有一,而同以正月生,其生日自己卯至于丙戌,相距七日。嗣子孟杰,乃为楼奉二亲而燕宾之来贺者,名其楼曰“庆春”云。其岁嘉靖四十年也。
刘氏元末自九江来徙金泾,在华亭之境。华亭多薮泽,带以吴松江,而有九山,一为昆山,即机、云生其下,人比之昆山出玉者也。当元末之乱,一时名士皆侨居此州,如会稽杨廉夫、天台陶九成之流,至今人仰其高风。刘翁之祖,得非与等比,或尝相从以游遨者耶?余每念诸公之子孙当有在者,不及访之,而翁乃居其地二百年。方海夷之入寇,昔人避兵,深渺之处,盖无不到,而翁家乃以独存,岂孝弟之家,或有物以护之耶?今孟杰之为斯楼,奉偕老之亲,据高阁之胜,当献岁之吉,荣对时之景,此人世之所难得者也。翁夫妇皆逾耋,生之岁月又当春之初,是庆之大者,且以为异,故特书之。
太仓孙太守三院旌奖记
古者置守令,以牧养生民而已。而四海之内,广远非一人耳目之所及,虑吏之不良,民或不得其所,故遣使者巡行天下,察其利病,以别吏治之美恶,以惠安元元,使鳏寡孤独之民无失其职。自古天子之大夫,有监于诸侯之国者,汉遣谒者、廷尉、博士、大中大夫、光禄大夫、丞相御史掾,凡此之类,无非以为民而已。而后世求于下之烦,而又以不能信其守令之过,使者日出,故一官常有数十人为之。上古之道,以为为民乃所以为国,而后之论者,乃以为先国事而未及乎为民也,是以守令惟获上。治民之难,以趋办奔走为事者,获乎上常不得乎下;以爱养休息为念者,获乎下常不得乎上。盖谓国与民为二也,故吏?而俗弊久矣。
孙侯之为太仓,未及期岁,巡按御史朱侯遂加奖焉,巡按御史江侯又加奖焉。未几,二御史各以事去,而巡抚都御史余姚翁公甫至,而奖之如前御史,而辞愈褒。设使孙侯之贤未著于民也,则吾以为徒获乎上而已,然而侯之爱民也,太仓之民素知之也,邻邑之民素仰之也,则于三院之奖,反若有可疑者,以为孙侯徒能获乎下,疑其不能得乎上焉耳。虽然,古之道未尝不见于今之世,三院之爱民有甚于孙侯,是宜其奖之如是其亟也。彼以趋办奔走为事,日鞭笞其民,曾不得一字之褒,岂不可愧哉!
吾吴中之税当天下之半,而数年以来,海寇日棘,赋调倍增。太仓最边海,无岁不受兵,今年加以饥馑,三沙之役,聚天下之兵于境上四五月,侯于是有能令名,而考其实以爱利为本,此今为吏之所难也,抑三院者亦可谓贤矣。翁公先尝行省吴中,今以中丞奉玺书以来,即为民乞蠲贷,又条东南水利,将以待上之诏而施行焉。如得孙侯者数辈宣力其间,东南之民可苏也。于是州之大夫耆老来征余文,余故得而记之。侯名某,字某,滇南人,初为某县令,以行治高第升今官云。
山川坛记(代)
古者诸侯祭封内山川,礼也,非是而祭则僣。今山川之祀,守令得而主之者何?盖郡县仿古侯国之制,虽等威不同,然其膺专城之寄,宰割一方,其权与诸国并,故非诸侯不祭,礼也。守令得而行诸侯之事,礼之义起者也。昆为东吴名邑,其人文炳炜,雄长三吴,天下称盛焉。意必山川奇怪,孕灵毓秀,储嘉发祥,乃克臻此。及披《舆地志》,记吴名山大泽略备,尝欲一投足其间观其胜,无由也。
丁未八月,余奉天子命来令兹邑,主其神人。方其渡扬子,望金焦,历京口,而东吴山川,收之一览。曰,美哉,兹地之形胜乎!比过阖闾之城,遵娄江之渚,距苏七十里,为县治,则有玉峰山突起平地,奇峰怪石,巉岩错落,如端人朝士垂绅正笏,不可亵而狎也。且包络三江,襟带震泽,兹其大者可略而云也。他如泾衍浜浦,万派投东,时临子午,则潮汐再至,消息盈虚,曾不一瞬,三吴山川,兹亦最奇而秀者欤。故储其祯祥,蔚为人文,道德文章,代有其人。至如擢高科,登显仕,功业为当时重望,翕然称豪杰者,又未易更仆数也,谓非山川之灵哉!
戊申仲秋,当修祀事,首先师,社稷次之,山川又次之。时骤雨方聚,坛无斋舍,执事者皆露立野中,视牲毕,返于庙宿焉,厥明荐祀。於乎,设坛秩礼,所以明有敬也,兹其比于慢矣。山川奇绝,其神必灵,有不宇而歆若是乎?礼虽成,缺然尤有所失,乃图为葺理。爰考坛制,其初纵横适均,东距野,西距河,尚仍故址,南北之削滋甚,以左右民居渐侵蚀也。乃召其居民鞫之,大略与社稷坛事体相同,其详具见社稷坛记。乃即蠲金募材命工,斋舍厨湢,门寝垣植,一准乎社稷之制,差俭耳。计东西二十二丈有奇,南北四十三丈有奇,综理后于社稷坛,故讫工亦晚。岁轮清真观道士一人守之。告成,为作记焉。

蒹葭集序
东仓周芝山先生,于余年辈最先。余少为诸生试御史院,尝望见识之。而先生以年赀升太学,久之不第,选调潮阳倅。周氏居双凤里,科第蝉联,君顾不得第而独以文名。
岁甲寅,吴中有倭寇,数千里间,焚掠几遍。先生家去郭远,室庐及先世所藏书物焚毁略尽,先生跳身遁者久之。然当寇难倥偬之际,飘泊于蒹葭广泽之中,而吟咏不废,亦时作为记序,至累成卷。其词无所蹈袭而出于胸臆,动得天趣,而一时之事,亦可考焉。
乙丑,余与先生之从弟子振同举进士,而先生之子渤谒选天朝,示余此集,请序之。余不能辞。时渤得益阳令,已前去,而子振拜南职方将行,因僣题数语归之。余非知先生者也,然观者当于文字之外,可以想见先生之高风云。
医说续编序
周寅之先生与先大父同里相善,为诗社,日相过从。余世父及先人,皆少从学。余年七岁,从授《孝经》大义。见先生竟日焚香端坐,时称隐君子者,必曰先生。先生尝作《八哀诗》,吴文定公为之叙,刑侍周充之跋而刻之。先生之子婿河南右方伯朱飆伯,梓其诗稿曰《枕流集》。先生尤好方书,尝取宋张季明《医说》,增广其未备,为十八卷。其自叙以为,学者求季明之书,参予之所宜者,于《素》《难》诸家溯而通之,医之术其庶几矣。又病季明书,求其精取法于世,阐明三皇以来之道,未有闻焉。则知先生所以自负,盖谓其能有所发明而得其精微者也。东仓曹按察用晦嘉其有益于世,因鋟梓以广其传,而先生之孙世昌请予序之。
予观其书,皆先生手自缮写,笔画端楷,无一字潦草,叹其为书之不苟也。昔汉成帝河平中,命侍医李柱国校医经七家,医方十有一家,后世其书益广,无虑数百家。今自神农、黄帝经方,扁鹊《八十一难经》,及《灵枢》《甲乙》诸书,世多有存者,如《六经》未尝不行于世,顾学者能得其精微为难耳。观先生之所自叙,则知其所自得愈于季明之书,其可传无疑也。按察能梓行之,仁者之用心,尤可叹尚云。
三邑鸣琴诗序
孔子曰:“居是邦也,事其大夫之贤者,友其士之仁者。”吾乡石川先生,以宿学耆德,于大夫之贤者未尝不与之友也。宓子贱治单父,自言:“不齐所父事者五人,所友事者十一人。”又曰:“此地之民贤于不齐者五人,不齐事之而秉度焉,皆教不齐以道。”吾县摄尹一松袁侯,实有焉。故石川先生之于袁侯,甚相得也。
先,袁侯在御史台,铁冠豸衣,居群御史之上,今以事左迁郡幕。御史来按部,未尝以郡幕处之。袁侯风裁凛然,亦未肯以郡幕自处也,尤以才猷为上官所知,故虽为郡幕,常治剧县焉。始者常熟缺令,侯受檄以往,日与士大夫登虞山,览虞仲子游之旧迹,慨然赋诗,有慕揖让弦歌之风。及海水沸腾,岛夷犯境,上海失守,侯往视事,日从容于黄浦之上,民恃以无恐。今来昆山,昆山之民望之如将拯于水火之中,而措之衽席之间。石川先生以爱其道,重其人,为大书“三邑鸣琴”四字,而属以邑人之诗致推奖焉。
夫千里不同风,百里不共俗,昔齐、鲁壤地相接,孔子盖叹其所以变之于道者异矣。不知侯于此三邑,所以治之同耶,异耶?抑将以所以治常熟者治上海,以上海之治而治吾昆山耶?夫以赋诗饮酒,当急政暴赋之日,轻裘缓带,居濒海危城之中,无巫马期戴星之劳,而有宓不齐鸣琴之治。石川先生亟称之,必有以矣。仆以先生之命,遂书而序之。
贺洋山凌公序(代)
皇帝始登大宝,建元隆庆之年,庶政一新,大明黜陟,自公卿至于方岳大臣,类有更置。吾洋山公前以江右参政入觐,天子若曰:凌某久习于越,越人宜之,今还之越。遂进为按察使,居越。顷之,迁为右布政。先是,公以南曹郎来佥宪事,移江左参议。未几,复来为宪副,寻又有江右之命。及今又再迁秩,仍居于越。盖公凡六转阶,时去时来,而独越为久。越人之慕爱,见公之车马衣裘,莫不忻忻然,以天子之不遐遗我越人也。
昔周公、召公夹辅王室,《君奭》之篇曰:“予惟曰,襄吾二人,汝有合哉。言曰,在时二人,天休滋至。”盖二公不离天子左右如此。然二公分陕而召公居西,故有《召南》之风,《序》曰:“鹊巢、驺虞之德,诸侯之风也。”当是时,成王、周公非不欲公之居于内,乃使之循行南国,《甘棠》之篇可考矣。至于南国诸侯被其化,则召公之久于外可知矣。
今制方岳重臣,殆古分陕之寄,而迁叙常速,民不得以安其化。而公特久于越,仰见天子之加惠于越人,而以召公望公,民知颂甘棠之政久矣。公之自西台、之南省也,台中诸公亲依日切,犹若怅然以为远者。虽然,不可谓不幸也。公德望隆矣,一日,天子召公居周、召之位,岂惟越人之思,而吾徒亦何亲依哉。方幸今尚得朝夕见公,犹之在西台也,顾不可贺欤!公移节有吉日,故事例有文以荣之,而命某为之序。(前不叙凌公在西台,后不明言作文者前后同官,云章疑此文亦有阙失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