赠医士张云厓序
技术之事微矣。自司马子长传扁鹊、仓公,自后为史者,概取神奇诡怪之说,以附于正史。予颇疑其非经世之要,欲为后世立史法,削去“方伎传”,庶几不诡于圣人。然观《周礼》,周公所以治天下者,无一事之不备,至于医师,特令上士为之,下迨于鸟兽,亦有医。以是知百家伎艺,皆圣人之所创制,民生之不可一日无者,其为经纶参赞之功至矣。今世医亦有官,而四方之为医者不少。求如史传之可纪者,未之或闻。其或有称于一时,考其实,不迨者多矣。嗟夫,世道之变,岂独士大夫学术之不古,而伎术亦然,可叹也哉!
嘉靖己亥,吾族之诸父有病危者,医士张云厓起之。图所以为谢,因命予述云厓之能。予于云厓所治病状未详,不能依《太仓传》例。而独闻云厓世为武弁,其家在京师,而云厓为医,自轩岐以来百七十九家之言,靡不洞彻,谈论滚滚,治人生死立效。正德间,巨榼用事,颇以权力致天下之伎能。当是时,云厓游其门,四方之言医者,莫能难也。其后事败,云厓不与其祸,来居淞江,后乃迁吴门,所至皆有利于人。噫,若求其可纪者,或者其在斯人也。
赠弟子敏授尚医序
吾家自唐宣公以来,以文学应制科,常为天下第一,世有显仕。国朝惩元氏之玩,法令严急,士大夫惧罪,不敢出仕。长陵之世,吾祖先以人材举,犹不敢应命。迨累世承平,则皆以高赀雄乡里,子弟多臂鹰骑马,出入驰骋为乐,不思仕进。吾曾祖始以诸生登科,为吏齐、鲁之间。先皇帝御宇,余与宪副弟始登进士。然余试南宫久,宪副一试即得之。是时大宗伯王公,诸进士旅见者四百人,公独进宪副前,问道余姓名,曰:“非尔之族乎?”盖以余之族姓单,而吴中之归无二祖也。
隆庆三年,余自邢州入贺。而柏泉叔方为大鸿胪,赐告还。余弟子敏,奉部牒,官尚医。盖于是而吾之族属知仕进之荣,而子敏以下诸弟,方治进士业。昔海虞章大理,其父为侍御,而大理兄弟三人皆举进士,为大官。唯二子不第,亦以资为官。先是,章氏治宅,畚土获五鳝,其后侍御五子皆横金带,协于五鳝之祥,海虞人至今称章氏之盛焉。吾叔之诸子,殆将似之。以此为尚医贺,且祝诸弟媲美章氏。而石塘弟以太学上舍,同在京,其乐有家门之庆,与余同也。因为之序。
赠大慈仁寺左方丈住持宇上人序
大慈仁寺在京城宣武门外,西寺,盖孝肃皇后以其弟为僧故,为太后时建此寺。宪宗皇帝两制碑记,顺奉母后之志也。
余舍于寺左方丈,见其长老。云:祖师名吉祥,姓周氏。为儿时,好出游,尝出,不复归家,家亦不知其所在,太后自未入宫,师已与其家不相闻。久之,去祝发于大觉寺。然常游行市中,夜即来报国寺伽蓝殿中宿。太后意亦若忘之,忽夜梦伽蓝神来,言后弟今在某所。英宗亦同时梦,梦觉,相与言皆同。即日遣诸小黄门以梦中所见神言求之。至则见师伽蓝殿中,遂拥以行。小黄门白入见,帝、后皆喜。后问所以出游及为僧,时为泣下,因曰:“何如今日为皇亲耶?”吉祥不愿也,复还寺。后不能强,厚赐之。英宗晏驾,太子即位,后为太后,出内藏物建大慈仁寺。报国寺故小刹也,今为大寺,其西伽蓝殿犹存云。
孝宗时,太后为太皇太后,为立《护敕碑》,碑所载庄田,无虑数百顷。师以左善世示灭,帝遣官致祭。师时所招僧至数百人,迨后庆寿寺毁,僧亦来居于此。僧众矣,惟今道宇,独其九世世嫡也。
隆庆元年,余入觐,来见道宇,尚披发。后三年来,则道宇之师已化去,道宇以年少荷重负,得部札为左方丈住持。于是京城内外凡为其教者,皆来为道宇贺。而道宇之徒师昂,为之请序于余。
余谓祖师脱屣皇舅之贵,而乐世外之教。孝肃皇后在慈宫,二圣隆孝养,恩赐无所不至,而祖师淡寂自若。英庙以来,外戚恩泽侯者,不能数世。祖师之赐庄犹存,衣食寺中数百人。此有以见一时富贵之不能久,而淡寂者之长存也。道宇神气清明,卓为禅林之秀,吾知祖师之传不坠,遂序之以为赠。
赠菩提寺坤上人序
予昔年读书吴郡西万峰山中,旧有《大藏经》在佛阁下,间往观之,因得尽见所谓五千四十八卷者,而《妙法莲华经》《维摩诘》诸上品,皆略究其大旨。虽数万言,不过一二要言而已,而支辞漫说,若此之富。故知佛教之东来,此佛之衰也,摩腾、竺法兰之徒之罪也。自是数喜与其徒论说空理,求第一义谛,又欲废五千卷而后止。安亭居昆山之东境,有菩提寺,其长老名德坤者,予数见之,亦以是语之云。
嘉靖辛亥,予因悼亡,为延僧诵经,取其疏观之,往往忏罪求福之语。盖布施持戒之说下矣,而又如是,失逾远矣。因以为亡者之心,与佛之心一而已,即轻举遐览,乘云御风,逍遥于兜率之天,岂有所谓三道六趣云者?于是悉取其语而更之,直著此心,达之空王而无怍,使世间果有佛,即其理如是。长老唯唯,率其徒诵数十昼夜,予盖恍然真见珠宫贝阙生天之处矣。
念长老之劳,无以为报。会是年八月二十三日,其初度之辰,里人相率以花果供养,且持文卷谒予为文,以序其事。予不能文也。因思《法华经》第一卷千万亿种供佛及僧,则不腆之辞,为亡者供佛及僧可也,遂序其所以与长老之说。又叹吾里土瘠民贫,岁荒赋急,流冗日多。菩提寺建自孙吴,于今数千年,佛土庄严,庙宇如故,长老之能守其法可知也。于是长老僧腊五十,世寿七十矣。是为序。
震川集之十二
寿序
方御史寿序
嘉靖庚子九月戊戌,侍御方君时鸣之诞辰也。先十有一日,侍御之孙元儒试南畿,以《礼经》第一人荐。即撤帘,有以侍御之孙言者,是时两学士及京兆以下皆喜曰:“侍御之孙也与?”或又言,侍御之子先是亦举于乡矣。复相与叹息称道不已。
侍御初与兄太常公,同以进士起家,仕正德、嘉靖之间,为名御史,弹劾不避豪贵,风威凛然,两都为之侧目。既而以大礼议龃龉不合,迁广东佥宪,投劾以归。于是优游林壑,声迹不及于朝者,余一纪矣。而朝之士大夫犹知侍御如此,其为侍御之孙喜者如此,其不忘侍御者如此。盖自侍御去位,后之为御史者难矣。世运风俗,翻覆推移之际,非予之所能知。顾独喜侍御虽不遂于世,而其子若孙髒髒乎向用,足以推其志而行之也。时昆之士同举者七人,而予亦滥厕其间,皆与元儒同学相好,兹又同年,归自南畿,称觞于堂,而属予执笔序之。
夫侍御气貌伟然,称天下壮健男子。福德之遐,学士荐绅谈之者侈矣,予故不论。独序元儒宾兴京府,一时士大夫之所倾意,而侍御爱国之心,托于其子若孙以施于世者如此云。
御史大夫潘公七十寿序
上海潘公,初以大司寇迁为御史大夫,上有老成端肃之褒。凡所奏兴革庶务,辄赐报可。会岁旱,命察举京朝宫。奏上,甘雨时至。其明年,天下官朝觐京师,公所举劾案免者,天下皆以为宜。时公年始逾六十,方向用,而即告老以归。杜门读书,习导引,御药饵,以治气养生为事。今年公年七十,伯子允哲登进士第。先是,仲子允端以进士为南职方,而伯子于是受上蔡之命,请于朝,得缓赴任之期,还归为公寿。同年进士林树德、乔懋敬,属有光为序。
窃尝屏居田里,闻公之名久矣,不敢以谫陋辞。夫人生之所难得者,寿考福禄。然寿考福禄,窃譬之犹物也,人身犹车舆也。寿考福禄世有之矣,而载之实难。故载胜于物则全,物胜于载则倾,世之多取不自足,而以无德败者,相踵也。公之一身,无间出处,人莫能以訾议之。且履盛而即止,以保悬车之荣,而以厚德元老,隐然称重于东海之上,二子济美,克享遐龄,岂不宜然哉?
昔韩安国为御史大夫,天子以为国器,其后稍疏斥,郁郁欲罢归而不得也。疏氏父子为太子傅,乞骸骨归,独共具饮食请族人宾客,为放达而已。万石君老于家,子孙皆为二千石,仅以孝谨称于郡国。而三人者,皆著于后世。以公今日视之,则今人诚有过于古人者,特世无子长、孟坚之笔也。有光辱公子同榜之末,又以二君之请,僣为论之如此,且以为公万年景福之祝云。
山斋先生六十寿序
嘉靖二十七年正月六日,山斋先生六十之诞辰。先生既却贺者,或谓予,先生之谦德宜尔也。然而喜且贺者,吾徒之情也,可以抑而不宣乎?老子曰:“仁者送人以言。”敢以言为贺,可乎?夫先生岂终老于山林者哉?自先生之解组而归,今逾一纪,闭门著书,足迹不交官府。每使者察郡县,问遗逸,未尝不以先生为举首。其名既以闻于天子,熟于士大夫之口,而不即用者,岂其遇合之难,抑将以老其材而有所大任于此也?
吾吴为东南一郡,而昆山又郡之一邑,然号为仕宦之邦。嘉靖纪元以来,先是,毛文简公以大宗伯迎天子于湖湘,继而玉峰朱公为大冢宰,周康僖公为大司寇,玉岩周公为少司寇,蔡公为通政使,庄渠魏公、矫亭方公皆为太常,柴公为京兆尹,顾文康公以文学掌内制,进内阁,至少保。其他台省法从之臣,彬彬不可胜数。既而诸公稍稍谢去,今在中朝者无一人焉。先生,康僖公之子也。当公在位时,先生官已至大理丞,髒髒乎少列矣。其后父子相继而归,今存者先生之外三四人而已。而以德望重于乡邦者,又不多见也。山川灵淑之气,不为衰歇,而盛衰消长之数,则有然者。
《易》之《剥》曰:“不利有攸往。”其上九曰:“硕果不食,君子得舆。”复曰:“出入无疾,朋来无咎。”其初九曰:“不远复,无祗悔,元吉。”《剥》之“不利有攸往”,至上九而终。《复》之“朋来无咎”,以初九为始。然天必以前之终者为后之始,故以“硕果不食”遗之。由此言之,则《剥》之上九,即《复》之初九也。先生于诸公间年甚少,气甚锐,天其以是为不食之果乎?先生之所存者在天下,而予也乡邦之人,故其言如此,然亦不独为先生贺而已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