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母张孺人墓志铭
乡进士方范循道之母张孺人卒,将葬,乞铭于予。其状云:
张氏世居昆山之水墟村。曾大父讳奎。大父讳佩。父讳锦,母潘氏。父少习举子业,长为郡从事,不久弃去。所生女子五人,皆聪明颖慧,而吾母尤凝重贞淑,颇习小学、《列女传》,能了大义。嘉靖初,吾父以御史议大礼不合,归。久之,先妣封孺人范氏卒,遂以礼聘焉。先是,范孺人方正贤淑,动协矩砮,人以为女丈夫。吾母志操娟洁,动止有则,族党内外,咸谓有范孺人之风。期年,生不肖。先君乃悉以前所树产归伯兄,而携吾母子,构别室以居。吾母念先君所留鲜薄,惧弗给也,治生纤悉,仅仅取足,而恒宿储甘旨,为吾父徵姻合朋之需。吾父得夷犹于江山绿野之间,情闲意适者,实吾母之助为多。不肖方向学,吾父谓吾母曰:“儿年少,勿以他好夺志,即远大可期也。”庚戌之秋,吾父奄忽见背。吾母敬承父志,咨于伯兄,博访名宿,延之家塾,饩币馈遗,必加丰腆,早夜冀有成立,以慰先人于九原。未逾年,则讼役交侵,吾母于是抚不肖泣曰:“汝父不欲以厚贻汝,正为今日,而人情若此,奈何?所赖以自立者,惟能读父书耳。即汝负先人之志,吾亦何以生为也?”遂相与大恸。不肖因悚惕痛励。值倭警,家产荡焚。吾母复鬻簪珥,为延师费,不足,则又稍捐成业以资之。盖自先君谢世,今十五六年,中经顿撼百出之苦,惴惴焉不敢一日之宁,惟是尊师教子,则愈久而愈切。时从伯兄课试,有不惬,辄令长跪,提以大杖。吾母既忿不肖驽钝,又重怜之,即投杖号泣竟日。每夜篝灯课读,而躬自辟纑,虽隆冬泎寒,户外雨雪交作,犹凄然相对,不少假借。岁甲子,遘腹疾,三年不能起。丙寅,疾益甚。是冬,值五袠之诞,子姓姻戚,衣冠萃止,举觞称庆。吾母为力疾强起,整衣登堂矣,而委顿不能胜,乃自叹曰:“吾必死矣。然自汝父见背遗汝,中更多难,吾抚之以至于今,吾即死,不愧汝父于地下矣。”越明年正月某日终,得寿五十有一。子男一,即不肖范。孙女一,幼未字。呜呼!他人之母,母耳,使范无母,其能一日自存也哉?范今仅得成立,能备一日之养,而吾母已不能待矣,此所以抱终天之恨也!状如是。
余交方氏三世矣。侍御讳凤,与其兄奉常公讳鹏同举进士有名,时称“二方”。侍御性豪爽,然于范孺人颇严惮之。后与张孺人别居甚相爱,舍其平生所为业更自建立,故循道称其母之辛勤者如此。其伯兄则长史筑,范孺人出也。又所为延塾师,如吾友桐城赵中丞子举,秦进士光甫,及海虞二陆,皆相继登科第。而循道复中乡举,将踵二父以起。人称孺人主中馈,极奉师之礼,故循道痛念其母,异于他母,良然。循道事孺人尤孝,葬在县治马鞍山之阳,故祖墓而为别域,实隆庆某年月日。噫,其可铭。铭曰:
懿矣慈母,又有孝子。卜从其先,惟墨食,遗后人祉。
张孺人墓志铭
孺人姓张氏,太学生陆子徵之妻,武康令本枝之母,世为长洲人。始,尚医张公与子徵父如隐公,皆出赘居祥符里,以故张公以女予子徵。子徵名焕,与其弟灿子潜兄弟,皆有名吴中。子潜进士高第,入翰林为给事中,而子徵久不第。子徵为人博雅,善著书,好游名山水,意兴所到,独自往来,不孰何家事,家事一任孺人。孺人亦以为治生纤啬,非丈夫所宜与知也,至于教子,孺人亦躬自督责,以故子徵得以游闲,而诸子学皆有成。子潜给事中言事,被谪都匀,而其孺人又病死。母胡夫人春秋高,每念其仲子得罪朝廷,窜万里外。孺人独共养,时以温言慰解之,胡夫人乃喜。
孺人初为家甚纤,及本枝中乡举,仲、季二子并游太学,乃喟然叹曰:“三子俱长,吾今可以无事事矣。”遂为之析生,独居一室,日唯焚香礼佛。又好观北史遗文、隋朝故事,诸稗官小说家,数为诸子言之。本枝迎养之官,孺人一日下堂踬,伤其左足而病。病良愈,二子迎归为寿。寻以他病,遂不起,元年甲子之二月某日也,年八十有一。子男三,长即本枝,次培枝、翘枝,皆太学生。女一,适刑部主事查懋光。孙男四,某、某。女四。曾孙男女四。陆氏自冢宰公最贵,其族多著朝籍,其后出子徵兄弟。而本枝为吏,以循良称,其闻丧而还也,吴兴人惜之。
余与本枝同年,又同官,以是年之九月某日葬孺人于贞山,故奉子徵之命来请铭。铭曰:
陆于长洲,厥世远矣。冢卿之兴,綦贵而圮。黄门绩文,为时宗工。太学博雅,允宜其兄。唯是名族,宜有令母。令母颀颀,德音则有。当其治生,束之若急。及有代人,脱焉如释。来游武康,象服裶裶。观子循政,式遄其归。顺化委蛇,八十一终。勒词玄石,以诒无穷。
沈母张孺人墓志铭
孺人姓张氏。曾祖璠,祖锦,父沂,以赀雄海上。孺人年十七,归沈君垣。沈君自少不能治生,遇有赋调,辄转徙避之。孺人常椎髻单衣,步从其夫,至则与女奴共操作,终不以父母家有所觊望。沈君时大困,意不能无怼,孺人俯嘿而已。母老且病,兄鸿胪君梓在京师,孺人日夕侍汤药不去侧,母以是安之。平生无疾病,一日之后园,右食指为棘所伤,血濡缕,遂至大疾,嘉靖三十年十一月初一日也,年五十有一。殡殓不具,鸿胪君经纪其事,葬之吴塘之源,实以其年十二月初八日。子男二人,大有、大成。女一人。
大有从予游,予素知孺人之爱其子,每告归,必问所习,大有对之辨析,即喜见于色。吾妻沈之自出,呼孺人为嫂,然年最少,孺人尝在他所,未尝相见。先五月吾妻死,孺人独曰:“嗟乎,贤者固不能久生于今世!”因流涕累日。予屏居安亭江上,十余年矣,自遭此痛,回首平生,惘惘无可向人道者,或讥以私丧逾礼,而不知实有身世无穷之悲,闻孺人之言,而为之屡恸焉。及是大有来请铭,思其言尤悲,因序而铭之。铭曰:
嗟生之厚,而数之蹇。不忮不求,君子之选。生有令辞,是以铭于兹。
陆孺人墓志铭
孺人姓陆氏,朱君艮之妻,封吉安府推官讳苓之子妇。父讳桂,母王氏。伯父讳松,母朱氏,实吉安之女弟。孺人少时,伯父母无子,养以为己女。欲为朱氏重亲,遂聘朱君为赘婿。久之,致其橐于陆氏之族曰蕾者曰:“女不可以为嗣,婿不可以为焌尝,必欲为后,蕾也宜。”遂归于朱氏。
吉安为诸生,布衣粝食,廑以自给,及长子举进士,选调吉安,得推封。及为监察御史福建副使,吉安始卒。已,又为广西廉使、为河南布政使,而太夫人犹在堂。孺人终始孝养,虽其兄弟亦赖之。年二十,得寒疾,自以终不能有子,为置他姬,生三女子。已,又生三男子,抚抱若一。生平无纷华之好,无夷鬼之惑,于治生尤纤,以此致饶给云。
嘉靖二十六年八月二十六日卒,得年五十九。男:邦教,娶归氏,予从女也;邦礼,娶徐氏;邦治,未聘。女,适县学生周履冰、杨承芳、张复祖。以卒之年十一月壬寅,权厝于祖茔,而以某年月日葬。履冰述孺人状甚备,予为采次其辞,而为铭曰:
三代诗书之所载,女子之行,非有怪特奇畸,而在于仁孝勤俭,而无忮忌之资。虽今世固有之,世人不察而不知。有其知之,视予铭词。
张太孺人墓志铭
太孺人张氏,故户侯章君注之少室,归化令若虚宗实之母也。章氏世海虞人,若虚曾祖珪,监察御史。祖格,大理寺卿。御史四子皆登朝,二季位至九列,而大理最贤。大理生注,以赀为某卫千户。
始,昆山之东鄙曰安亭,有杨氏,亦名族。大理故与杨翁善,遂以户侯赘于杨氏,而杨女蚤亡。杨翁曰:“女不幸,吾不可以失章甥。”遂为章甥娶洪氏女如其女,户侯以此卒居杨氏。然无子,以兄子棨为后。太孺人在诸姬中独后生,子即若虚也。已而户侯与洪孺人皆亡,太孺人抱其子日夜啼泣,遂丧其明,倚兄子为后者,而户侯与两娶皆葬安亭矣。若虚既举于乡,太孺人抚几绕而行,喜不自胜。及为归化令,不能之官。其孙太学生衡已能自主其家,太孺人遂与其孙归海虞。比若虚之丧自归化还,家人恐太孺人悲哀,不以告。竟太孺人死,犹以为尚在归化也。又三年,太孺人以嘉靖甲子五月二十七日卒,年八十有三。
初,太孺人十五而归户侯,久未有娠。他姬往往有娠,不育。太孺人又十五年,年三十,始生若虚。他姬丰氏新寡,其父母欲嫁之。丰姬怒,断其发哭曰:“奈何以女与人,食其茶,死,又易之茶,独贵如此乎?”竟不能夺。太孺人其后遂迎丰姬与共处。兄子为后者,后倅永州。先以单县最,当封,永州请移封其本生。若虚方贡在春官,意望其兄,而永州以若虚能自得之也。及若虚久不第,颇以为惭。已,调归化,曰:“吾父母不得单县封,当得归化封矣。”然竟不得云。
于是衡以隆庆元年三月初六日,葬于虞山拂水岩先茔之侧。若虚之葬,在其北。余与若虚同学,又同举。若虚娶陆氏,故王氏也,与余妻为姑侄,故皆在安亭,同居王氏者数年,后离居矣,不得视其母子丧以为憾。铭曰:
命也为娣,又嫠而蒙。传世绍业乃其功,母之爱子望无穷。石巉水落宰木丛,猿哀虎啸霜山空,生兮不归死来从。
龚母秦孺人墓志铭
孺人姓秦氏,讳清。父讳璿。祖讳恭,赠刑部员外郎。其丈夫曰龚君河,字顺之。顺之父讳乾。祖讳纮,承事郎。曾祖讳理,山东左布政使,门人私谥为“清惠先生”者也。孺人初归时,舅祖方伯公已殁,舅以编户长乡赋。正德庚午,岁大侵,县官不为蠲贷,尽责之长赋。舅罄其产输不足,则尽室以逃。孺人之旁舍,追者至,时方有娠,天大暑,闭密室中,几暍死。顺之常夜雨雪中行,身被涂泥,时就系棰楚,血渍衣。孺人私取衣浣濯之,不使其舅姑知。顺之时时出外,独黾勉事其二亲,抚教其儿。孺人本儒家女,其前世皆贵显,数更困厄,能怡然安之,昼夜纺织不怠。性端肃,虽老,见男子常蔽茀。伯兄元氏知县雷,修谨之士,每敬叹之。
始,龚氏自宋殿中侍御史猗渡江南来,遇异人,得枯杏枝,教以“树之复生,则止居焉。”殿中君至昆山畯仪村,殖其树,果复生,居六世而杏已大数十围矣。稍迁至十里所,曰青墩,又五世而方伯始显,故县中称龚氏之族最久。及顺之之世,而青墩之故居始失之,乃迁徙无常处。
嘉靖三十六年四月乙巳,孺人竟卒于学宫之寓舍,年七十二。子二人,邦衡、邦伯。女二人,嫁王仁、高岱。孙男二人。女二人。曾孙男一人。邦衡,即孺人避旁舍所妊者也,少有隽材,为县学生,以《春秋》教授乡里,县人尤以孺人之不逮于禄养为恨。时殡于学宫,欲速葬,故以六月丁酉葬小虞浦之新茔。铭曰:
殿中南徙,历四百春。畯仪之族,始大青墩。懿兹令母,来嫔自秦。有乔者木,百岁为薪。生无处所,殁有高坟。勒铭幽石,以俟后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