季母陶硕人墓志铭
季母姓陶氏,昆山某里人。年二十一,归于同县季君,生子男三人,镐、龙伯、钺;女一人,适杭成乐。孙男四人,曾孙男女二人。年七十一而卒。
母少孤,鞠于其嫂,事嫂如母。及在季氏,抚其伯之孤如子。家常乏,以女工佐其费,至于充裕,母勤毖不休。龙伯读书为博士弟子员,诸公贵人爱其材,争折节与交。龙伯亦数数造请,或颇诮之。然龙伯以为士负意气,立崖岸,不可于人,非通世之资,终直行其意不顾。其游诸公间,礼数往来,必与之称,门外常有长者车。客从季氏饮者,日十数人,费皆取于母,母终不厌。龙伯以此益自喜。龙伯工于应主司之文,虽更试不第,人不谓龙伯拙,而谓其必自奋,故龙伯不以自沮,而母岁岁以望。
去年秋,母病,而龙伯妇支氏有娠。术者曰:“子丑之月,以喜冲,病有瘳乎?”母闻之悦,屈指顾支氏曰:“是已是已。”及支氏乳而得病甚,母惊悸,抚膺曰:“吾妇贤孝,妇死,吾亦死。”顷之,支氏卒。母悲惋,逾月亦卒。噫,可伤也已!时嘉靖十八年三月己亥。遂以是年十一月庚申,葬于白马泾之新阡龙。伯请予铭。铭曰:
质之淑兮,又修能也。荣禄弗膺兮,年不待也。育子之悯兮,命奚在也?铭以藏之,永不坏也。
王母孙孺人墓志铭
太湖东北,复溢为诸湖以十数,其东为淀山湖,最巨。淀山湖东北折为溪,复小汇为度城潭。盖湖水之观大矣,水欲尽而复汇其境,无穷而益胜,此吾吴之所以为泽国而饶于水如是。昔有隐德君子,曰王复斋,先生与其子南阳先生居于潭上,父子并磊落奇伟人。予之曾大父城武公,雅善复斋先生,故至今子孙犹缔婚媾之好。予岁时一至其家,多从中秋泛月湖中,或憩潭旁篁筿间,观鱼鸟之飞泳。主人为撷嘉树之实,采芳桂之英,瀹茗清谈,指点山旁竹木之间二先生饮酒博奕之处,因登忠孝之堂,为之慨然而叹息。潭东北,盖王氏之世墓,墓之迤南,则南阳先生葬于是三十年矣。嘉靖二十有八年十月十三日,其子有亲始奉孙孺人祔焉。先期来请铭,而自为状曰:
先君讳懋德,是为南阳先生。先母姓孙氏,即吾家度城之近地碛巉人也。外祖讳奎。外曾祖讳源。先祖讳某,是为复斋先生,举进士,试礼部未第而卒,不及见吾先君之婚娶也。祖母凌孺人,躬自督课,遣入县学为弟子员。先母来未半载,祖母即付以家事。祖母性严厉,鲜当其意,先母能委曲将迎,常得其欢心。晚年遘疾,宛转床第,几及三载。先母亲调药食,扶持起居,终其身不倦。中年得痰疾,为先君置妾杨氏,生一女,爱之不异己出。比先君病卒,共处一室,食则同几,卧则同衾。杨氏亦奉事惟谨,如女之事母。此人家之所难也。自先君蚤世,吾母在艰难疾病之中三十三年,於乎痛哉!其状云尔。
又曰:先母八十,吾兄弟为寿,辱吾子为文序之,吾子又志吾从兄邦献之墓,知吾家者唯吾子,且又能文,兹不可以辞。予乃铭曰:
淀山之东,度城之堧。爰有王氏,世居其间。庭有古木,堂有遗编。碛霝之孙,云树其连。来嫔夫子,亦婉其贤。中途背捐,疾疚缠绵。独阅春秋,八十三年。终从厥居,何后何先。白水弥弥,绿草芊芊。我著斯铭,积德之阡。家其大昌,子孙其延。
朱母顾孺人墓志铭
孺人姓顾氏,世为昆山人。高祖讳大本,赠光禄大夫、柱国、少保、太子太傅、礼部尚书、武英殿大学士。曾祖讳良,祖讳恂,赠官皆同。考讳鼎臣,光禄大夫、柱国、少保、兼太子太傅、礼部尚书、武英殿大学士、赠太保,谥文康。孺人为国子生朱君讳端禧字子求之妻。子求祖讳拭,云南道监察御史。考讳绂,赠礼部左侍郎。正德中,文康公在翰林,子求应例升国子,与孺人偕入京,居文康公馆。会有诏,国子生年未二十者令家食,及年以来。公意不忍子求行,卜之留,不吉;卜行,又不吉。公颇疑之,竟遣行。亡何,子求卒于家。
初,子求有一男子子,蚤殇。至是,独有一女子子。孺人抚孤事姑,再更三年丧,哀礼其至。已而,女子子又亡。子求同母弟讳隆禧,礼部左侍郎,赠其考者也。先是,以其仲子世扬为孺人子,女亡而世扬又稚,乃携入京,从文康公居。时文康公已为吏部左侍郎,掌詹事府事。公尤怜之,曰:“吾女女而不妇。”盖喜其尝在侧也。公日向亲用,累迁,遂入殿阁。上遣中使至家,恩赐稠叠。公拜受,必呼夫人与女至,观视嗟叹,盖荣天子之赐且以慰藉寡女云。夫人凝重有德,孺人绝类其母,常代夫人居中馈,家人罕见其言笑。向夕,屏居一室,独与所携儿,对灯火黯然泪下。竟文康公世,凡八年。公薨,随丧还,遂老于朱氏。卒时年六十有七,嘉靖四十年二月七日也。
子男,即世扬。初,礼侍有长子,后亡,以世扬少育于嫂,不忍夺其母子之爱,卒定为其兄后。男子孙一人,鹤年。女子孙三人。以其年十有二月十七日,祔子求之兆,在县城马鞍山之阳,里拱字圩之先茔。文康公及第三十年间,家无死丧哭泣,独其女蚤寡,福盖未能全也。余尝论之,以为孺人当艳阳桃李之时,独秉霜雪之操,不愧称宰相家女云。铭曰:
夫既弱丧,又折其萌。父耶母耶,不救其伤。其命也耶!抱空依亡,怀哺其婴。子耶孙耶,世有宗祊。其非命也耶?是为铭。
沈引仁妻周氏墓志铭
孺人姓周氏,昆山人。嫁同县沈引仁为妻,生子男三人,友、恭、孝。引仁亡二十三年矣,恭亦已早死。孺人年六十有五,生孙男女五人而后卒,时嘉靖二十一年四月四日。是月二十日,葬蒋泾之原,合引仁之兆。
引仁之祖为王安道家婿,安道者,故县中名医也。繇此沈氏世传其术。引仁少孤,孺人已归,即当家。时引仁医未知名,甚贫窭。内有以养其寡母而外不乏者,孺人之力为多。其后引仁医大行,家稍裕矣,而病渴,日食斗米、肉十斤。如是病者六年,医既废,赠谢绝无所得,于是益困,诸所须必于孺人。昼夜勤瘁,事引仁愈谨。引仁齿尽落,不能食,孺人尝哺之。即欲食妇人所忌食者,亦哺之无难色。引仁卒,竟抚二子至于有立。二子能养矣,孺人犹自劳苦,不遗余力。引仁先有所贷负,年久,主者往往弃责,或忘之。孺人皆疏记,次第以偿。比死,棺敛之属,悉手自整具,二子至无事可以尽其心,惟悲哀而已。
初,引仁与其兄不相能,兄数苦之,尝夜使酒,登屋大噪,尽去其瓦。其嫂即来谢曰:“兄狂乃尔,今毁瓦,吾为葺之。”其嫂固贤妇人,而孺人又贤,每事相为和解,故引仁兄弟卒大欢也。呜呼,孺人之所能,可谓人之所难者矣。铭曰:
嗟沈君,艺惟医。有废兴,命与时。惟淑媛,实相之。阅百艰,勤若斯。为女则,视铭诗。
唐孺人墓志铭
太学生嘉定沈君煦之室唐孺人,其先自晋阳徙上海。四世至右副都御史瑜,其季子铠,生三女,而两女皆归沈氏。其长归监察御史灼,君之从父兄,而季即孺人也。君同产兄弟六人,长兄刑科给事中炤,致政家居,奉母持节,率兄弟诸妇进拜堂下,孺人于其中尤称贤孝。君卒业太学,孺人从居金陵,告归。久之,君卒。太夫人龚氏亦卒。四月中再遭大故,持丧有礼。子兆,方童幼,保育勤至。兆多疾,每疾作,孺人辄不食饮,焚香膜拜,以祈福祐,教令绍续前业,复遣入太学。倭奴涉内海,孺人趣办装走入昆山。不数日,故居悉毁。明年,寇迫昆山,遂避居金坛,转徙白下。久之,营卒为乱,都人恇扰,还居昆山,然卒不能至江东也,竟死昆山寓舍云。
江东者,在海上,渡吴松江而东,故土人以此为称,有鱼盐蒲苇之利,沈氏世居于此,数百年巨室,兵燹为之一空。孺人生贵,为父母钟爱。入沈氏,又富贵。一旦失偶,嫠居四十年,老又遇寇,白首流播,可悲痛也。然自寇至,多见卤掠,孺人独有先识,故不及于难。临死,敕侍婢出所御服珥,分赐旁侍者,爽然不乱。以嘉靖四十二年某月日卒,年七十有八。子男,兆也。女六人,孙男一人。
先是,嘉靖某年月日权厝君于周溪,孺人从父江西按察司副使锦为铭。于是兆作周溪茔,启攒与孺人合窆焉,实嘉靖四十三年正月某日。君家世行事,具唐志中。铭曰:
吁嗟沈君,不永其龄。孺人耄矣,所悲者生。孰是长违,而同斯坟。子则成矣,有以见君。人世哀荣,委之逝波。惟有懿行,载斯不磨。
毛孺人墓志铭
余晚而知学,里中有周孺亨先生积德累行,余师也,盖其道行于家矣。于是将葬其配毛孺人,而手述其状,示余请铭。
按孺人姓毛氏,世居县西南陈家墩。曾祖讳昱。祖讳忠。父讳震,字畏之,举辛未进士,调新昌令,到官未几,以疾引归。新昌有子而夭,惟一女,以许孺亨。孺亨方龆龀,往候焉,新昌执其手而训诲之。无何,竟卒。孺亨父南京刑部侍郎讳广,时以御史言事,再贬于沅。孺亨从居深山中,三年而后归,始葬新昌而受室于毛氏之馆。
孺人少从女师,通古今大义,性端重而慈孝,事姑夏淑人甚有妇道,处娣姒间油然无间言,人以缓急告之,虽空乏必得所欲。新昌为后之子,于孺人为从父弟,待之有加。尝自悼终鲜兄弟,虽有疏属,无所不厚。父有遗妾适人,而所适者亦死,孺人还之。孺亨以彼已自污,意不谓然。而孺人曰:“是燕人也,以吾父故南来,忍使之流落失所乎?”卒养之终身。至于家之罢老不事事而饩者,常十数人,人有忤逆,怡然受之,或与孺亨相顾咨嗟曰:“是宁有此也?”终不复言。孺亨举进士,试礼部不第还,即相从观书问古义,了不以得失动其心。方少年,即为买妾,以广继嗣。久之未效,则增置者不一而拊之,人人各得其所。则又曰:“胤嗣之续否,天也,君宜知保养寿命之原。”
孺人先得末疾,及是,孺亨会葬他所,还而病发,已不能言,遂以嘉靖三十六年二月丁亥卒,年五十有三。夏淑人泣曰:“前二日,新妇闻酿熟,呼婢扶侍以往,首斟以奉我,讵意其至此也!”又曰:“妇能顺吾志,吾老矣,望其事我。今治其后事,痛何可忍?”孺亨不事生产,孺人主调,张弛惟宜,至是殆不能以家。忽见其手书《女教》诸篇,因忆平日相警诫之语,悲感益甚。术者尝谓孺亨:“子于相法当损妻。”孺亨先聘魏恭简公女,意自谓当之矣,而竟不能免也。初,为毛氏置后而不振,春秋祭祀,主之孺人。新昌有老母及严孺人,与孺人所生母,丧葬皆尽其诚焉。嗣子一人,曰邦桢,以嘉靖四十二年九月甲申,葬于先公之兆,在县北尉迟村。孺亨,公之仲子,名士淹。
呜呼,有道者之言,余何敢杀其辞。铭曰:
周召毛原,世皆数千。新昌之禋,有女以传,而复不延。厥德之周,禄又不雠。呜呼,生有贤哲以为述,其奚尤?
魏孺人墓志铭
太尝卿夏公昶始事成祖文皇帝,历官四朝,知名海内。公长子承事郎讳钺,钺子讳景濂。景濂子讳承恩,后更讳槃,字思绍,孺人其配也,姓魏氏。考讳璧,妣姓赵氏,宋楚王元俨之后。夏氏自太常公时,富贵雄于吴中,其后浸弱矣。而孺人兄讳校,是为恭简公,官亦至太常卿,为当世大儒;兄讳庠,仕南京光禄典簿,家富贵,几与往时夏氏埒。孺人处内外两家兴废之间,闭门独处,寂如也。晚年,兄与父母兄嫂相继沦亡,日忽忽不乐,遂得疾以逝。是岁嘉靖某年月日,年若干。将葬,予表弟夏焕来请铭。
初,予之祖母为夏公之孙、承事之女。承事没后,外祖母张夫人依吾祖母以居,丧殡皆在吾家。祖母,思绍之姑也,故思绍与母许硕人尤往来亲厚,虽孺人亦数至吾家。其后祖母谢世,吾始娶于魏,孺人,吾妻之姑也。不数年,吾妻复夭殁,自此,吾与两家漠然无所向。回念吾祖母之亡忽逾三纪,吾妻少矣,先孺人而亡亦几二十年。今而哭孺人,安得而不哀也!孺人生子男一人,曰焕。女一人,嫁某。孙男一人。某年月日,从其夫祔于昆山城之东原太常公之兆。铭曰:
女耶妇耶,两太常家。居太常里,从太常墓。后千百年,其藏永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