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母墓志铭
叶裕居太湖洞庭山中,泛湖,徒步行二百里从余游。然又不常留,数往来江海间,所至语合意,即止数日,饮酒高歌甚欢,即又去江海间,人皆以为狂生。然与余言其母,未尝不呜咽流涕也。嘉靖三十二年五月十三日母卒,且葬,来请铭,悲不能自止。予未为铭,会有倭奴之难,裕亦去,三年不复见。予念裕平生好游,连年兵乱,道途之梗,存亡殆不可知。一日忽复至,则又请其母之铭,悲泣如故。盖江海间以为狂生,而不知其于孝诚如此也。
洞庭人依山居,仅仅吴之一乡,然好为贾,往往天下所至,多有洞庭人。至其于父母妻子之欢,犹人也。而裕母其所遭异是,独茕茕以终其身。裕年逾四十,尚未有室家,凡生人之所宜有者,皆无之。裕自言:初生时,祖母旦夕诅咒,拜其祖之主而字之曰:“叶士贞,何不以儿去!”母患之,寄之外氏。时叶氏居在澄湾,其外家在湖沙湾,东西相望一里所。外母抱裕倚门,望西山夕烟缕起,裕思母黯然泪下。裕每道此,尤悲也。母姓陆氏,卒时年六十五。裕后娶沈氏,生子一人,予怜其意,而为之铭曰:
五湖洞庭,于是焉生,于是焉死。我为是铭,其尚何恨,可慰幽灵。(铭辞昆山本颠倒失韵,今从常熟本。)
震川集之二十二
权厝志生志圹志
中奉大夫江西右布政使致仕雍里顾公权厝志
公讳梦圭,字武祥,世居昆山之雍里,故以为号。高祖讳良曾,祖讳恂,皆以文康公贵,赠光禄大夫、柱国、少保、兼太子太傅、礼部尚书、武英殿大学士。祖讳宜之,封山西道监察御史,文康公之兄也。父讳潜,监察御史、马瑚府知府,进封中宪大夫。顾氏自中宪始登进士,文康公位至台辅,而公父子仍世登科,贵显于时。公始入仕,年尚少,授刑部浙江司主事,改南京吏部稽勋司主事,迁验封司郎中。会诏下求言,公上疏言六事,皆时政之要,而罢去中官镇守,当世施行焉。高陵吕仲木、吉水邹谦之,皆海内名流,同在郎署。一日会饮,吕公撷梅花谓公曰:“武祥如此花矣。”其见推重如此。尝与吕公泛舟清溪,公亦忻然自以为得焉。
擢广东布政司参议,行部至遂溪。道暍,县令跪献茶瓜。公知令贪,不受,竟劾去之。海北有平江、青莺、杨梅、乐民四珠池,诏书督采甚急。公上疏言:“海面珠池,先朝率十五六年,或十年一采,始得美珠。迩者三年再采,珠已耗。竭盖珠蚌之生息甚难,采愈数,得珠愈少,非积久不能美硕繁夥也。每采,当用舟筏兵夫万计,往来海中,因以为盗。近年剧贼黄山秀,盖起于珠池也。蜑户触犯瘴雾腥气辄死,尤可悯念。海北顷罹饥荒,雕瘁尤甚,劳役不止,将有他虞,非国家之福也。乞敕停罢,养宝源以宽民力。”疏入,文康公见之,愕曰:“奈何为此惊人事耶!”下部,寝不覆奏。而二郡卒买珠以充贡。
陶都御史谐议剿西山猺,空其地填以新民,引韩襄毅公故事为比。公力言猺不宜尽杀,且新民畏其吞噬,而土兵厌猺山之荒落,必不可居。韩公于廉州流贼残破之余,召新民填其空,而廉地皆平原,非今比也。陶公卒从公言。寻迁江西左参议,丁外艰。
服除,升山东按察司副使,改提学河南。训士先以行义,作《谕高才生文》,汴人称之。会郊庙覃恩,进阶中宪大夫。是年,天子驾之安陆,道河南,一省官尽出迎,而公处守。有诏,宗室惟亲王朝行在所。公榜诏旨于省门,宗王以下,视常加敛戢焉。
升福建布政司左参政。闽多连山峻岭,公触冒炎雾,行部千余里。寇掠连江,自浙入寿宁。寿宁万山起伏如波涛,官兵至,贼散藏人家,歨然无迹,兵去复出。公至,讥得所匿,尽捕之。其冬,复有浙贼自车岭入松溪,劫崇安、建阳。公至建宁,又得土贼,贼于是始平。大率闽人以为囊橐贼,以故纵,公盖得其要,非徒兵力所能竟云。擢本省按察使,升江西右布政使。行至建宁,病作,上疏恳乞致仕。得俞旨。公在闽持宪无所挠,而高御史刻深,州县官被按问无免者,朝论罪之。高知公已去,遂欲劾公以自解。奏寝不报,而高竟坐贬。
公为人敦重,言不能出口,所至阖户读书,绝无他好,而自奉如寒素。孝友恭逊,乡人称其厚德。公在汴,文康公方柄用,人皆拟其峻擢。及闽藩之命,莫不叹息,谓公不扳家势以升也。然以年少登科,爱嗜文学,宜在清华之地,而久滞外省,非其所乐。尝语所亲曰:“北河棹船者邪许之声,曰腰弯折,此今人以喻两司官者也。”其不能无望如此。虽位崇岳牧,以强年解组,优游林麓,有子又皆才俊,能绍其业,人望之以为不可及,然竟默默不自得以亡。
呜呼,世之能成其志者盖少矣!其所遭际,何可一概而论也。如公者,岂不悲哉!公卒于嘉靖三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,年五十有九。配皇甫氏,封恭人。子男二,允默、允焘。女一,许聘李延实。孙男女四。以岁之不利,权厝于中宪公之域,在县北之巴城,嘉靖三十九年九月三日也。铭曰:
巴湖灏灏,东奠高原。萧森古木,哲人藏焉。爰卜山龙,穿中有戾。聿来从之,金井浮竪。考事撰词,识其日月。悲则有余,匪言能发。俟于再卜,惟龟墨食。征文列位,昭垂穹石。
伯妣徐孺人权厝志
伯妣徐孺人,以嘉靖二十一年,权厝于须浦之原、曾大父城武府君墓域之外。伯父曰:“有光,汝为之志。”于是小子涕泣顿首曰:“纂述遗行,子弟事也,乌敢辞?”乃志曰:
孺人姓徐氏。祖明,长寿县教谕。父尚志,母朱氏。孺人之归于我也,曾大父城武府君殁久矣,而高大父承事府君尚在堂。吾伯父为嫡长曾孙,孺人为冢妇,所事大人以十数,循谨柔和,妇道无旷,内外莫得而议之。是时遭世熙洽,家门隆盛,小大愉愉。孺人新来为妇,而伯父为县学弟子有声,方淬励进取,孺人未尝得一日乐也。中更赋役苛扰,门户萎苶,孺人长持勤俭,遂以劳苦终其身。所御衣,少时所御者也;所用器物,少时所用者也,亦不至于乏。性尤静默,岁遣二子入学。妇习女事,独居一室,竟日不闻言笑,若无人焉。他婢妾有喧争者,亦无所诟怒也。孺人母家,与吾家邻比。先是,朱孺人无恙,孺人诸姊妹时时过从会集,诸母恒叹羡,以为难得。孺人数有疾,常卧数日辄起。嘉靖十九年二月一日,乃至于大疾,年止六十。於戏痛哉!
初,先妣与孺人先后来归,先妣少孺人七年,而先妣蚤弃有光,遥遥三十年矣。每见伯父母双双,意惨然泪下,以为吾兄弟无此悲也。今又复降割于吾兄弟,欲见吾伯妣,又不可得矣。伯妣生子二人,有嘉、有庆。女二人。孙男女五人。
郑君汉卿寿藏铭
郑君汉卿年五十九,为寿藏,请予书其家世生年月日而铭之。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,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。汉卿宁以今之五十九之是耶?蜚廉为纣石椁北方,桓司马为石椁,君子讥之。赵太仆、司空表圣之徒,皆预为寿藏,后世以为达。若以为“在上为乌鸢食,在下为蝼蚁食”,则二子亦取讥于世矣,盖有不可以一而论者。羊叔子登岘山而叹,杜元凯自书其功于二石,一竖岘山之上,一沉汉水之渊。二子岂为身后之名,而登高顾盼,周览百世之后,叹生人之速化,其意远矣。
予少闻长老言吾乡先达之高致,天下太平,士大夫弃官家居,以诗书文艺为乐。吾外高祖太常夏公,与汉卿之祖介庵先生,生时皆有寿藏。数十年来,前辈风流,邈不可复见也。汉卿其有意慕其祖之为者与?
汉卿名吉,字汉卿,又自号怡山,其先汴人,宋华原王居中之后。南渡,始家于昆山。祖讳文康,正统戊戌进士,乞恩归养,遂不复仕,乡里高之,所谓介庵者也。父讳暠,成化戊子举人,遥授吉水县丞。汉卿生弘治辛亥某月某日,娶某氏,生女,嫁顾光裕;侧室某氏,生子某、某。予为汉卿书如此,盖予知其意欲有所述而又不自言,予亦莫得而论也。
郑氏世传带下医,有神验,其家甚有方书,汉卿尤能变而通之,多所全活。然予问其治状,亦不言也,曰:“活人自是医者之事,且吾亦不知人之所以活。元凯非为区区一时之功,吾何敢蕲为后世之太仓公邪?”寿藏在圆明村某字圩之原,为三穴,以十月日初度之辰封之,实嘉靖二十八年。铭曰:
天地扩扩,日月循行。星辰粲列,万物毕形。孰谓之有,目明则明。孰谓之无,目冥则冥。以死为尻,以生为脊。猗与郑君,古之达识。啸歌高堂,乐饮玄室。我为铭文,刻于贞石。
南云翁生圹志
呜呼,国家以科举之文取士,士以科举之文升于朝,其为人之贤不肖,及其才与不才,皆不系于此。至于得失之数,虽科举之文,亦不系其工与拙,则司是者,岂非命也夫!
南云翁者,少为诸生,有声于黉校之间。今老矣,犹能诵其科举之文。时当正德之时,与翁同较艺于文场者,往往至今官迨九列,入为三少,以与翁较其工拙,则未知其孰先而孰后也。使南云当其时而得之,其为贵显,讵可涯量,世孰得而轻之?岂非命也夫!南云年甫弱冠,御史与之廪食,即不得一第,当循年资升国学,高不失为县令、府佐,卑亦为郡文学。而当时有司以小过例汰之,万里之途,出门而蹶,余独怪夫当时之不能爱惜人才,而屑越如此也。虽然,与南云同时而得者,使其显荣极于九列、三少,而果瘝旷于职,苟冒于干禄,以负天子之任使,岂如南云之脱然无所累也乎?
南云家饶财,自为诸生,颇自驰骋,喜音乐歌舞,其为御史所汰以此。南云既弃科举之学,日从乡先生长老为社会,性不能饮酒,喜音乐歌舞益甚,以此倾其赀。顾犹忻忻愉愉,无日不然,盖至是年七十有一矣,岂非所谓达生之情者哉!
翁初与家君同学,又与伯父同年生,故常往来余家。以予之谫陋,翁独爱慕其辞,以为可传,求予志其生圹者十有二年。予未能应翁之命,翁亦不怒,而请之益勤,谓予曰:“人死后而有志,是志者生之所不能见也。吾得子之志,是能见其死后。愿子之志吾圹也。”翁为人有风致,可谓翛然于生死之际,则予之所谓命者,又不足为翁道也。翁姓龚,名某,字某,南云者,其老而自号云。是为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