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君恭己而成功(嘉靖乙丑会试)
天下之任,至不易也。明主独能致天下之治者,亦惟得人以任之而已矣。以天下之大而责于人主之一身,是故不可以一息而自暇自逸者,而明主独能恭己以致之,是岂有他道哉?诚以天下之任之不易,而吾以一人之身而为之,其明必有所不周,其势必有所不给,将必举天下之事皆萃于吾身,是以吾身与天下日战于扰扰之中,而聪明智虑与之俱困。是知天下而欲以一人为之,固无是理也。故明主致天下之治,非得人不可也。盖以天下之事,与天下之贤者共之,是所以独操其要,以御其机,而非苟乐于优游无为也。以天下之贤者,任天下之事,使各竭其力以周其务,而明主端委以责成焉,此固天下之势也。
今夫有器于此,一人之力足以举之矣,以其器轻也。其有重于此者,其举之必数人焉。又有重于此者,其举之必数百人焉。其器愈重,其举之者愈众。夫以众人任之故,虽千钧之重,可不劳而移也。大器非一人任也,使一人者自恃其力,而欲以专百人之任,其亦必无是理也。天下,大器也,非一人之为也。世之人主,亦有恃一己之智力,而欲以揽天下之权,而天下之事日以纷然。盖自以其术足以持之,尽天下之人无有出于我者,举其人皆不可以任吾之事,必吾之身一一自为之。盖前世人主有其术出于此者,未有不至于乱也。故明主者,岂乐于暇逸者哉?夫亦深见夫治天下之道,未有以易于此者也。
人之耳能听,而目能视,其视听不出帷墙之外,有蔽之矣。任天下之耳则聪无所不闻,任天下之目则明无所不见。以天下之耳为耳,以天下之目为目,故四海之外,莫不照彻焉。夫一人之身,其分固有限矣。夫以天下付之人主,尽一世之人而制命焉,其聪明神智,必有以兼乎天下之人者,固宜其一身而为之可也。所谓聪明神智者,亦以能用乎天下而已矣。所以用乎天下者,非苟自暇逸之谓也,盖其聪明神智所以运乎天下者也。运吾聪明神智于天下,是以朝廷公卿,百司庶府,其命之必得其任,其任之必得其人。得其人以为之,不必吾之侵其官,而天下之官,皆人主之为也。谓其自暇逸,不可也。
当尧之时,天下之故多矣。洪水方割矣,民未粒食而阻饥矣,五品不逊矣,五刑未明矣,草木鸟兽未若矣,礼乐未兴矣,共工、髈兜之徒犹在朝也,而尧首命羲和“钦若昊天”而已。尧岂为是迂缓不切之谋哉?诚以人主之所当为者,独有事天之责。使天道少有不顺,而愆忒或见于上,吾心所以悚惕者,当无敢少宁者矣。是以舜遵行其道,而“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”,以窥察天道,而观其意之顺与否也。若乃其时天下诚有未得其安者,而尧咨之不过一二言而已,至于得舜而其事已矣。舜从而任之九官十二牧,而天下之务无不翕然悉举。故孔子称之曰:“大哉尧之为君”,又曰:“无为而治者,其舜也与?恭己正南面而已矣。”呜呼,此尧、舜所以恭己而成功者也。夫以尧、舜之圣如此其至,尧、舜之治天下如此其无为,而当时急于得人而任之,盖其所以无为者也,吾以见圣人之心有不自暇逸者矣,非宴然恭己而已也。尧之所以经天下之虑,在于得舜,舜之所以经天下之虑,在于任九官十二牧,吾于是知古之圣人无为之道也。
公卿大夫赞襄于上,百官有司奔走于下,人主垂衣搢笏,不动声色,端居于九重之上。公卿大臣日宣其谟也,百官有司日靖其务也,六卿日率其属以倡九牧也。其微至于乡遂都鄙之吏,其远至于荒徼之外,人主罔不致其人以为之治焉。要之,明主之所谓恭己者,其事一无所为,而其神运而以天随者,亦无时而无所不为,如天之运其神无不在也。神故不息,不息故无为,故公卿大臣宣矣,明主之神在公卿大臣也;百官有司靖矣,明主之神在百官有司也;六卿倡九牧矣,明主之神在六卿九牧也。神者,无为而无不为也。人主之神一不至,天下之务息矣。故神无一日不运于天下,故天下之贤才任而天下之庶务成。渊蜎蠖伏之中,深宫宥密之地,俯仰之间,而抚四海之外,岂其疲智虑于一人之耳目哉?故人主恭己无为,所以养其神也;人主任天下之贤,所以成其功也。不能恭己,不能任天下之贤;不能养其神,不能成其功。故天子之车,大路越席,所以养其体也;侧载臭,所以养其鼻也;前有错衡,所以养其目也;和鸾之声,步中《采齐》,行中《肆夏》,所以养其耳也;龙旂九旒,所以养其性也;寝兕持虎,鲛韅弥龙,所以养其威也。凡以天下之大以养之,不欲累之以天下之故,所以尊之也。其养之尊之,所以得以神运天下也。
故曰:“大乐必易,大礼必简。”易故不怨,简故不争,四海之内莫不系统,故能帝也。虽然,人主亦何以得贤才以任之,其成功如此之逸哉?其养之必有其道,其求之必有其方,其任之必有其宜。养之不以其道则才不成,求之不以其方则才不至,任之不以其宜则无以使之效其用。呜呼,欲得天下之贤而任之,而又其难如此,然后知明主之所以成功者,非苟然也。
震川别集之二上
应制策
嘉靖庚子科乡试对策五道
【第一问】
夫阐扬帝王之烈者,必假于文以传。文者,所以赞述往古,传示来裔,著之不刊,垂之无极者也。盖帝王为可继之道,而未必其后世之能继,其所托以传者,典册纪载而已。典册纪载而不文,则不足以传,故曰:“言之无文,行之不远。”由此言之,则帝王所以衍万世无疆之休者,其创立在我,而其纂述而扬厉之者在于后人。一代之文不具,则一代之道德经制亦几乎泯矣。故古之帝王所恃以为不泯,而使其子孙世世有考焉者,托之于文也。
我国家列圣相承,代有作述,所以阐扬祖功宗德者,亦既备矣。如《一统志》《会典》之作,皆在于前朝文盛之世,以昭混一之盛、经纶之迹者。执事以下询末学,愚生概乎未之知也。至于考制度,审宪章,博闻而强识之,又非所及也。夫金匮、石室之藏,兰台、秘阁之载,草野贱人,无所得睹记。惟二书传诵于天下已久,愚生可以端拜而论乎?
荀卿子曰:“欲观圣王之迹,于其灿然者矣。”所谓灿然者,岂非圣人之制作布之天下,迪之后世者也?虞、夏、商、周之盛可考已,当时之所谓典章经制者,皆圣人之作,而又有圣人者以播扬之,故其言语文章,著于天下。大者事天飨帝,小者至于渔互虫豸,靡不纤悉,王府则有以咸正无缺,岂非其盛欤!汉以后,其德固已不逮于古,而当时文章之盛,犹仿佛于三代,故太史公八书之撰,班固诸志之述,犹足以备一家之言。至于唐之《六典》,宋之《会要》,元之《经世大典》,则其文章气势,愈趋于下。而说者谓三代之后,惟唐制为尽善,而《六典》建官之法,足以上追姬周。则其亦未可轻訾者,而比于典、谟,则有间矣。盖虞、夏、商、周有帝王之制,而又有帝王之文;汉之文可矣,而制不备;唐、宋则文与制均之未至也。若今《一统志》《会典》之作,欲以比隆于典、谟,而岂可与汉、唐、宋例论哉?然愚独恨当时儒臣奉命,不能深明圣意,究述作之至,以勒一代之巨典,而容有采缉补缀,疏略牴牾于其间。
盖《一统志》出于睿皇帝之命,而大学士李贤等为之者也。《会典》出于敬皇帝之命,而大学士李东阳等为之者也。是二者,若以为圣人之制,则何敢议?出于二臣之手,诚不能无疵者。盖祖宗之功烈过汉、唐,亦宜有比隆三代之文,不宜猥琐于末议,牵制于文词。而贤等所载沿革、郡名、人物、古迹,往往剽摘书传字句,诗人组绘之语,不足以称王者之制。而职司事例,又多务简省,一代之因革,漫不可考。夫以祖宗之土宇自古所未有,而祖宗之制述亦自古所未有,而漫以若此,则二臣之过也。
今天子中兴,迈志宪古,已尝敕所司重修《会典》,则《一统志》亦将以次而及之矣。开局秉笔,固皆一代之长材茂学,必有所见以广圣意者。愚犹以为,彰往绪,扬休烈,以绍诸无穷,当属诸一代之宗工。而其体裁,宜依仿《禹贡》《周官》之书,序山川必先其原委,于田土物贡,尤必著其详。而民风土俗,则略用《汉地里志》及后世图经之法。序官职必先其体统,于建废沿革,悉皆存其故。至于臣下论建,亦如历代书志、《通考》之类,兼存而并志之。
又窃谓修书之臣,高帝之时多延天下有文学者,如梁寅、徐一夔之徒,皆以儒士在局,今拘于科目,一不可也。苏洵修《礼书》,必欲明实录以昭来世,今动有避讳,使人无从考实,二不可也。自古为书者,多出一手,今局务既开,议论纷沓,分门著撰,文体不一,三不可也。古之文章,必先体制,今之文章驰骋浸淫极矣,而不要于古雅,体裁不明,义例不立,四不可也。明兴以来百七十年,岂无迁、固之徒,以勒成一代之典哉?愚生狂僣及此,惟执事宽之。
【第二问】
王者既以其身致天下之治,尤必思所以继其治而诒以万世之业,故天下之本,在于太子。太子之教,不可不豫也。三代尚矣,其遗法至今犹存。禹有典则,而启敬承;汤有风愆,而太甲终允德;文、武有谟训,而成、康代为有周之令主。诚以天下之大,生民之众,天命之隆替,祖宗之继坠,咸有赖于一人。故曰:“一人元良,万邦以贞。”太子之谓也。太子之教,万世之所系也。
恭惟皇天眷佑,我皇上笃生元子,正东宫之号;《螽斯》繁衍,广藩辅之封。皇子赖天能胜衣,将出阁讲读。宗社休嘉,臣庶均庆。远稽古典,近考制度,斟酌损益,以适万世之中,以裨我皇上盛德至意者,不独文学法从之臣有是心,而亦江湖之士之所同也。愚所望于今日者,固三代之事而已,汉、唐、宋其何足以云?今者六傅之设,宾客之制,崇文、崇贤府坊馆局之建,官则备矣,而非古之三公、三少之旧也。《帝范》之书,戒子之篇,元良之述,承华要略之制,教则详矣,而非古之典则之诒也。
古法之存于今者,惟周制为详,其可考者,在二戴之记,及所称明堂青史氏之记。古者胎教,王后腹之七日,而就宴室。太史持铜,御户左;太宰持升,御户右。比及三月,王后所求声音非礼乐,太师缊瑟而称不习;所求滋味非正味,太宰倚升而言曰:不敢以待王太子。太子生,有士负之礼,有择于诸母之礼,有知妃色就学之礼,有记过之史,有彻膳之宰,有诽谤之木,有敢谏之鼓。工诵箴,瞽诵诗,百工执艺事以谏。有三公、三少:保,保其身体;傅,傅之德义;师,道之教训。故成王之生,仁者养之,孝者騕之,四贤傍之,而德成也。
后世官非三代之官,而教非三代之教,始以为之法者,既无周密详悉之虑,而其为言,又无躬行心得为之本,而官僚并建,辞旨谆复,徒一时之美观耳。汉高祖、文帝之盛,所崇用者,叔孙生、晁错之徒,卒使惠以懦怯废事,景以任刻残物。武帝开置博望苑以通宾客,宾客多以异术进者,而太子后遭巫蛊之祸。唐太宗教其子者甚悉,而聚麀之耻,实以身诲之。宋时家法虽严,而其所以为教,亦不切于身心性情之实。夫汉、唐、宋所为天下计者,未尝不甚详,而根本之地如此其旷略,此宜其立国仅仅至此。
我太祖高皇帝创业垂统,洪谟远虑,莫非三代之法而万世之计。立国之初,庶务倥偬,首建大本堂,图史充牣其中,招延四方名贤,为太子讲论经理,敷陈治道。又为《昭鉴录》,使知前代太子诸王之善可为法,而恶可为鉴。而成祖文皇帝又为《文华宝鉴》,盖为学而不知先代之故,则不足以有所感发而惩创。成祖之书,一本太祖之意,虽一事之善恶,皆在所录者。固以身为天下之所系,善恶起于几微,而治忽之端在于此,尤不可以不严也。
今日欲举三代之典,继祖宗之志,亦宜有可言者矣。愚敢条其所当急者:其一曰选宫僚。昔太祖不设专官,而以分卿兼领,以防后世离间之患。夫衔虽列于朝班,职则专于训导,不宜徒取文学,而用道德可为师表者。家丞庶子,皆宜选用吉士,以备其职。二曰慎与处。太子虽有宫官,而其所常与处者,则保姆、内侍、小黄门之属。女子小人,导以非心,尤宜防虑。择其淳德谨厚者,而使之渐涵灌渍于德义而不知。三曰礼师傅。夫尊卑之分悬隔,则官属不得尽其忠。昔懿文太子之于宋濂,仁宗、宣宗之于杨士奇,其相亲礼,往复辨论,如家人父子。盖太子有子道臣道,不宜阔略相师友之礼,以成乖隔之患。其四曰明实学。世儒率谓,天子之学与韦布不同。文华进讲,不过采摭经中数条,以备故事,夫岂所以深探圣奥?必先专一经,以次而及其余。五曰辨仪等。盖富贵之极,惟其所欲,故《周官》有王后、世子会不会之文,所以樽节,使之不过。今宜饮食衣服悉有制度,又使太子、诸王礼秩必异,所以防微杜渐,固万年之基。盖天下之事莫大于此者,执事幸采而闻之于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