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三问】
三代之乐,不传于世,见于遗经,廑有可考者。君子追寻缺轶于千百载之下,因其辞以求其意,得其意而后足以会其辞。然必其有以深探古人之心,而会本末源流于一,而后可以斟酌古今,拟议制度,以为复古之渐,而未易言也。
当天下无事之时,世之君子辄言曰兴礼乐。夫礼乐岂易兴哉?自汉以至于今数千百年,明君良臣,相与咨嗟太息,讲求掇拾,卒无有复三代之旧者,而儒者又从而卑其说,以为礼以养人为本,少有过差,是过而养人也。盖谓随世可以制作,而不必尽合于三代,而不知三代之礼乐舍焉,则天下无所谓礼乐者。盖三代之制,皆非一世之事,自其初累世相因以为治,而驯至于大备,虽代有变革,而不过进退损益于其间。故异世而不可不袭者礼也,其所不相袭者礼之末也;殊时而不可不沿者乐也,其所不相沿者乐之末也。夫以三代之圣人,皆因于累世之故,故其乐易举而可行。至于后世荡然矣,又无圣人者以起之,而欲稽考于既废之后,岂不难哉。
乐之所从来久矣,黄帝使伶伦断大夏之竹,两节而吹之,以为黄钟之宫;制十二筒以听凤鸣,比黄钟之宫而生之,以为律本,故后世皆宗黄帝之乐。《周礼》大司乐以乐舞教国子,舞《云门》《大卷》《大咸》《大韶》《大瀋》《大武》之舞。分乐而序之,奏《黄钟》,歌《大吕》,舞《云门》,以祀天神;奏《太簇》,歌《应钟》,舞《咸池》,以祀地祇;奏《姑洗》,歌《南吕》,舞《大韶》,以祀四望;奏《蕤宾》,歌《函钟》,舞《大夏》,以祭山川;奏《夷则》,歌《小吕》,舞《大瀋》,以享先妣;奏《无射》,歌《夹钟》,舞《大武》,以享先祖。以九变而致天神、地示、人鬼,固《九韶》《六英》《六列》之遗也。黄帝之《清角》《英》《招》,其本声固在于此,世人自莫能察,而徒知求太古之音于洞庭之野,而不知周家之盛,固已备六代之乐,而《周官》岂其伪书哉。
说者谓其所序“《圜钟》为宫,《黄钟》为角,《太簇》为徵,《姑洗》为羽”,此律之相吹者也。“《函钟》为宫,《太簇》为角,《姑洗》为徵,《南吕》为羽”,此律之相生者也。“《黄钟》为宫,《大吕》为角,《大簇》为徵,《应钟》为羽”,此律之相合者也。乐之变数,皆用其宫之本数。《黄钟》在子,子数九,故九变而终。《夹钟》在卯,卯数六,故六变而毕。《林钟》在未,未数八,故八变而止。其究以感天神、地示、人鬼焉者,非如昔人天社虚危类求之说也。至和之气,寓诸器而托诸声,感应自然之理,无所不通,分天地人者,所从言之异也。《虞书》《商颂》,推之固有合焉者矣。文中子曰:“化至九变,王道其明乎?故乐至九变而淳气洽矣。凤凰何为而藏乎?”盖圣人之制,随时不同,而非截然为数代之乐。成周兼而用之,以六代之乐配十二调,每乐二调,以一阴一阳相对而为之合,其感动神示,自有不容已者。故曰:天之与人有以相通,如影之象形,响之应声。为善者天报之以福,为恶者天降之以殃,其自然者也。他书所载师文、师开之鼓琴,师涓之写濮上元声,其感薄阴阳,通于物类,要其理有不可诬者。
惜乎周衰,王者不作,天地之气不应,而淫过凶嫚之声,竞以相夸。浸淫于后世,先王之制,遂不可考。汉之制氏,仅能得其铿锵鼓舞,而不能言其义。其后河间献王所得雅乐,天子但令太常以时存肄,不令奏郊庙。其郊庙及所奏御,皆俗乐淫声。西汉一代文章之盛,名卿才士辈出,而卒莫有能兴礼乐者,而亡国新声,代变日增。自此以往,岂复可冀耶?前世号知乐者,如荀勖、阮咸、张文收、万宝常、王朴诸人,卒亦未有以见之于用;而牛弘、何妥、郑译、李照、阮逸、范镇、司马光之徒,纷纷莫决。而士大夫之议,常与工师之说相悖,固有所谓订正虽详而铿锵不协韵,辨析可听而考击不成声,伥伥焉如瞽无目,而以手模指索状物之形,难矣。此无他,先王之制既废,后之人虽欲罄心思而测度摹拟于千百载之上,不可得也。故乐者,汉以前有司掌之,无不知其义;汉以后儒者求之,而卒莫得其数。有传与无传之异,又无先王以制之也。
虽然,乐者千世一理而已矣,不以有传而存,不以无传而亡,其始在于人心,人心之动,物使之然也。情动于中而发于声,声成文,谓之音。比音而乐之,及干戚羽旄,谓之乐。千古之人心不亡,则千古之人皆可以制乐。而世之论乐者,不求夫乐之本,而区区于乐之数。夫其数可知也,其义难知也。知其义,而本末一以贯之矣。后之人不察,而殚精于壁羡尺度之间,较量于累黍多寡之际,致疑于钟律洪杀之节,纷纭于五声十二律变宫变徵之异。夫乐诚不可以舍器数,而没于气数之中,则其力愈劳而其数愈失,盍亦反其本矣。太史公曰:“神使气,气就形,细若气,微若声,圣人因神而存之,虽妙必效。”庄周曰:“奏之以天,征之以人,行之以礼义,建之以人情”,“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,此之谓乐,无言而心悦”者也。古者百姓太和,万物咸若声律身度。五音,天音也。八声,天化也。七始,天统也。秋养耆老而冬食孤子,勃然《招乐》兴大鹿之野。然则明君在上,休养生民,陶以太和,万物之生各得,而天地之沴不作。然后吹律以生尺,命神瞽以写中声,以黄钟为声气之元,则太和薰蒸,八风顺序,凤仪兽舞之治,可复追矣。不然,虽使置局设官,招选天下知音之士,以研究律吕之精,无不符于先王,此为瞽史之事,而非治天下之本也。
【第四问】
王者之兴,必有一代之臣,以辅翼天下之治,而成弘济之功。夫有是君而无是臣,则上常患于不得其下,而君之事无所寄;有是臣而无是君,则下常患于不遇其上,而下之才无所展。然天将以开一代之治,而启其明良之会,既生是君,使之致摧陷廓清之功,则必生是臣,以致协谋参赞之力。盖天下之势,乱极而治,天之爱民之深,必不使之终于此也。故圣人之生,以安民也。而圣人之于天下,又非一手一足之烈也,必得是人足以办吾事者,故贤臣之生,以佐圣也。自古大乱之世,未有无圣人而可以致治者,亦未有无贤臣而可以弘化者。如云龙风虎,气类自应,相须而成,相待而合,而乌知其所以然哉。
尧以前,如风后、力牧、常先、大鸿之徒,非经所见,不可得而论矣。《虞书》所载九官十二牧,班班可考者。三代而下,以革命而有天下,则有如成汤有一德之伊尹,而后有升陑之师;武王有鹰扬之太公,而后有牧野之会;至于毕、散、周、召之徒,皆以圣人之德,奔走后先,御侮疏附,《诗》《书》所称,有大功以配享于先王,暨其子孙,藉其休以有国者数百年,盖其盛不可及矣。
三代而下,汉高起布衣,诛秦蹙项,以有天下,而淮阴、绛、灌之徒,摧锋陷阵以致其百战之功,而其时称萧何、韩信、张良,此三人者为尤烈。光武承王莽之乱,奋迹南阳,恢复旧物,则有邓禹、吴汉、贾复、寇恂、马援、冯异、彭岑、来歙之徒宣其力。唐太宗举兵晋阳,平隋之乱,则有刘弘基、李勣、李靖、房玄龄、杜如晦之流致其勋。宋太祖受周之禅,去五代战争之患,致天下于太平,则有赵普、潘美、曹彬之辈殚其谋。天下不可以无君,故立之君,立之君不可以无臣,故生之臣以佐之。有尧、舜三代之君,则必有尧、舜三代之臣。有汉、唐、宋之君,则必有汉、唐、宋之臣。天之爱民久矣,不如是何以戡定祸乱,克成太平耶?
慨自胡元入主中国,天下腥膻者垂百年,既而运穷数极,天闵斯人之乱,于是生我太祖高皇帝于淮甸,以清中原之戎,拯天下之祸,而援生民之溺。数年之间,定金陵,平吴会,克荆、襄、闽、广,胡虏不战而窜息于狼望之北。固宇宙以来所未有之勋,而圣人独禀全智,功高万古,神谟庙筭,有非他人所能赞其万一者。而一时诸臣应运而生,皆起于淮甸之间,乘机遘会,以成不世之勋,有若高祖之丰沛,光武之南阳者,此岂人之所为哉?盖将以开我国家亿万年无疆之治,故圣祖龙兴于上,而诸臣景附于下,乘风云之会,依日月之光,而昭诸鼎彝,铭诸策府,有非一时之所能殚述者。其大勋光宣炳焤于天地之间,如中山武宁王以下六王者,其功尤烈,天下之人至今能道之。他如朱文正、李文忠,咸以内外之亲,而郭子兴、郭英、吴良祯、廖永忠、永安之徒,则以父子兄弟,后先致力效死于其间。大抵数总大军以不杀为威,而沉毅好谋,定大事于一言,武宁之功为大。而开平之穷虏于漠北,黔宁之收功于滇南,此方面之功之最著者。其他或抚一城,或定一方,或专城而秉钺,或分阃而受寄,或敌忾以怒寇,或殄灭以为期,孰非体天地好生之德,勤皇祖安集之命,有功于方夏而惠于元元者乎?国史之所纪载者,固莫得而睹,而往往见于儒臣铭章碑志之间,此愚生之所窃识其万一者。因念百六七十年父子兄弟长养太平之世,方内无兵革之祸,戎虏之警者,固我高皇帝天覆地载之功,诸臣匡持辅协之力不可少也。
《书》曰:“丕显文武,克慎明德。昭升于上,敷闻于下。惟时上帝,集厥命于文王。亦惟先正,克左右昭事厥辟。越小大谋猷,罔不率从。”此之谓乎!今太庙既已配享,而功臣庙又有特祠,金书铁券,山河带砺之盟,于今不替。迩者皇上又兴灭继绝,开庙藏,览旧记,以昭元功之侯籍,使开平、宁河、岐阳、诚意之赏复延于世。我国家之酬诸臣者,可以无憾矣。顾承平日久,为其子孙者,或骄溢于富贵,而不能体乃祖乃父之心,时陷法禁。从而弃之,又所不忍,而未免有“厚德掩息,遴柬布章”之讥。则高皇帝之《大诰武臣》,文皇帝之铁榜训戒,今日诚不可不申明而训敕之也。《书》曰:“古我先王,暨乃祖乃父,胥及逸勤,予敢动用非罚。世选尔劳,予不掩尔善,予大享于先王。尔祖其从与享之。作福作灾,予不敢动用非德。”敬以为今日献。
【第五问】
古之为天下者,养民之生。后之为天下者,听民之自生。夫听民之自生可也,又从而取之;取之可也,而不求所以为可继之道,则我之取者无穷,而民之生日蹶。民蹶而我之取者将不我应,国计民生,两困而俱伤,其何以善其后?是不可不深思而熟虑之也。
我国家建都北平,岁输东南之粟以入京师者数百万。舳舻相衔,接于江、淮。加以方物土贡,金帛锦绣,以供大官王服者,岁常不绝。其取于民不少矣,而比年以来,民生日瘁,国课日亏,水旱荐告,有司常患莫知所以为计。然惟知取于民而未知所以救灾捍患、与民莫大之利也。大抵西北之田,其水旱常听于天,而东南之田,其水旱常制于人。盖其地有三江五湖之灌注,而东南又并海,有堤防蓄泄,虽恒雨恒昫,而可以无虞,故昔之言水利者先焉。
《禹贡》:“三江既入,震泽底定。”震泽即今太湖。《周礼》所谓具区、五湖,盖地一而名异也。《尔雅》“具区”,郭景纯云:“吴、越之间有具区,周五百里,故曰五湖也。”其言五湖,犹江之言九江尔。春秋越与吴战于五湖,岂太湖之外复有四哉?其所谓具区、洮隔、彭蠡、青草、洞庭,及季氏图彭蠡、洞庭、巢湖、太湖、鉴湖为五湖者,非也。禹治扬州之水,西偏莫大于彭蠡,而东偏莫大于震泽。欲宁震泽之水,在于疏其下流。三江入于海,而后震泽无泛滥之虞,震泽固吐纳众水者也。西北有宣、歙、芜湖、荆溪、宜兴、溧阳、溧水数郡之水,西南有天目、富阳、分水、湖州、杭州诸山诸溪奔注之水,潴聚于湖,而由震泽、吴江长桥,东入松江青龙江而入海。溧阳之上,古有五堰以节宣、歙、金陵、九阳江之水。宜兴之下,有百渎以疏荆溪所受之水。江阴而东,有运河泄水以入江。宜兴而西,有夹苎、干与、塘口、大吴等渎泄四水。此治其原委之法也。三江,东南泄水之尾闾也。三江之流不疾,则海潮逆上,日至淤塞,而下流不通。此吴淞江之疏导,不可不先,而凡太湖以下诸江之入于海者,皆不可以不加之意也。
昔宋单锷尝疏《东南水利书》,苏文忠以为有利于民,条其事于朝,而亦莫能行之者。大抵承平日久,人习于苟安,稍有建国家之计,必以为迂远动众而不可用,故经国之虑,每至于格而不行。夫自汉以来,天下之用,不尽于东南。至唐、宋,而东南之民始出其力以给天下之用。然自吴越窃据于此,乃能修水利以自给,外以奉事大国,而内不乏于朝府之用,是以其国不困而民犹足以支。及天下全盛,江南不熟则取于浙右,浙右不熟则取于淮南,于是圩田河塘,因循隳废,而坐失东南之大利,以至于今。夫钱氏以一方用之,惟其治之也专,故常足于用。今以天下用之,惟其治之也泛,故常不足于用。呜呼,以天下之大而无赖于东南,则可以坐视而莫为之所;以天下之大而专仰给于东南,其又何可不考其利病而熟图之也!
先朝周文襄公、夏忠靖公治之,常有成绩矣。然百余年来,已非其故。有司案行修举故事,已漫然莫知其故迹之所存矣,至又委之国贫民困。夫国贫民困已矣,任其困而贫也,则将何时而已乎?夫亦延访故老,遍考昔人之论,而求今日之所宜,又不必专泥于古之迹,而惟视夫水势之所顺。盖古今天时地势,陵谷丘渊,代有变移,必欲凿空以寻故迹,吾恐力愈劳,费愈广,而迄不可就,反为苟安目前者之所嗤笑。禹之行水,行其所无事而已矣。五堰百渎,可复则复之;白蚬、安亭、青龙江,可开则开之。或为纵浦,或为横塘,或置沿海堽身,堽置斗门,使渠河之通海者不湮于潮泥,堤塘之捍患者不至于摧坏。而又督成水利之官,常时相视,禁富人豪家碾硙芦苇茭荷陂塘,壅碍上流。而仿钱氏遗法,收图回之利,养撩清之卒,更番迭役以浚之。而后利兴而可久,害革而民不困。不然,如近者尝浚白茆,曾几何时,渐就湮塞,此可惩也。今夫富人有良田美庄,犹不使之荒芜而加意焉,况东南以供天下之费乎?
抑是法也,非特可以行之东南也。齐鲁之地,非古之中原乎?数日不雨,禾俱槁死,黄茅白苇,一望千里。父子兄弟,束手坐视,相率而为沟中之瘠。凡以沟渠之制废也。谓宜少仿古匠人沟洫之法,募江南无田之民以业之。盖于古吴则通三江、五湖,于齐则通菑、济之间,荥阳下引河东南为洪沟,以通宋、郑、陈、蔡、曹、卫,与济、汝、淮、泗会,而朔方、两河、河西、酒泉皆引河,关中、褭渠、灵轵引诸水,东海引钜定,泰山下引汶水,皆穿渠溉田万余顷,岂独三江、五湖之为利哉?举而行之,不但可兴西北之利,而东南之运亦少省矣。天下之事,在乎其人,毋徒委之气数,而以论事者为迂也。(此文诸家选本皆颠倒舛讹不可读。今从钱牧斋先生藏本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