法本道:“这一尊小金佛,是贾太太今日才请来供在这里的,也是许的什么心愿。”柏夫人点头看了一会,转身过去,见旁边一张桌上供着果品、素菜,中间有个疏头上写着“例赠宜人侄媳王氏熙凤、尤氏二姐之位”。柏夫人看了,命芙蓉取过香来,珍珠赶忙禀阻。柏夫人亲自上香,站着拜了两拜,命芙蓉代为行礼。珍珠回拜,谢过夫人。
老和尚请太太上观音阁拈香。柏夫人同珍珠走回廊转上观音阁,吩咐众人下去伺候,只留芙蓉在此。众人答应,同法本都下阁来。柏夫人上了三片檀香,跪在观音像前,保佑丈夫病体痊愈。祝赞一会,命芙蓉捧过签筒,柏夫人轻轻摇了几摇,飞出一签在地,芙蓉拾起,接去签筒。珍珠忙搀起夫人。芙蓉见是第八十五签,向墙上照着,取下签帖送与太太,柏夫人接在手内,看那签上写着“观音灵签八十五签中平”。念那四句签诗道:沧海已曾过,春光老去何。
一堆荒草外,回首白云多。柏夫人看那解语是“名必成,财未遂,行人滞,病缠绵”。随将签帖交给芙蓉,心中十分愁闷。回身又至供桌前,再上了三片檀香,跪下将夫妻年已五十,膝下无儿,前夜梦中之事,今日所见之人,不知将来此人可有缘分,细细默祷一遍,又命芙蓉取过签筒,摇了几摇,见那签中间一枝直跳出来,落在柏夫人面前。芙蓉忙将签筒接过,候太太拜完,珍珠扶起,芙蓉弯身去拾那签,满地不见,又在桌围底下,蒲团旁沿四处找寻,不见影迹。珍珠也同着找了一会,抬起头来,笑道:“不用找了,倒在这里。”走向柏夫人衣襟上取了下来。柏夫人心中大为惊异,又是珍珠取下来的。忙命芙蓉取签帖来看,是“第八签大吉”。那签句是:今日喜相逢,谁知事尚空。一江风浪外,携手洞房中。
柏夫人看了诗句,心中又惊又喜。惊的是与梦相合,喜的是果然这人终归我家。想了一会,随将衣服里面佩的一件东西取下,说道:“这是我老爷海外封王,国王所送之物,是两粒明珠用金丝结成的双龙佩。我爱他做的精巧,常佩在身。今送与小姐,带在身旁犹如我与小姐朝夕相亲一样。”珍珠那里敢受,再三推让。柏夫人道:“我有一点心愿,小姐且请收下。菲薄之物,何足挂齿。”珍珠听说,只得勉强接着,就在佛前拜谢,柏夫人赶忙扶祝芙蓉扶了太太同下阁来,丫头、媳妇们赶忙过来伺候,老和尚禀请夫人到方丈用斋。柏夫人同珍珠一路问答回来,王夫人接至禅房,依次坐下。姑娘们送茶已毕,珍珠将祝太太所赐之物回明太太,王夫人看了再三称谢。柏夫人道:“我有一点心愿,改日到府再与太夫人细说。”王夫人点头答应,吩咐摆面。两位太太叙说家务,柏夫人问道:“太太有几位公子、小姐?”王夫人答道:“长子名珠,久已物故。”指着宫裁道:“此即长妇,遗有一孙,已侥幸乡荐。次子宝玉,中式后托足空门。”指宝钗道:“撇此红妆,青灯长夜,幸有襁褓儿,聊以自慰。三子名环,顽劣未有室家,现与长孙兰儿离家就学。长女即元妃,次为侄女,三女探春,早已出阁,近闻失偶,未知真确。”指着珍珠道:“此女虽非所出,不亚亲生,先曾配婿,未期岁而独处孤帏,此时与未亡人形影相依,暂延朝夕,细思之亦非良策也。”指平儿道:“此系琏侄之妇,与巧孙女同我相依度日。五侄女名惜春,出家做女道士,前岁已返金陵,至今不通音问。男女中比比出家,夫人闻之实可笑也!”柏夫人道:“一人得道,九世皆仙。今公子、小姐坐长富贵之家,能于脱身方外,其骨格非凡,定皆仙品。是皆太夫人修福积善而来,令人可敬。”王夫人问道:“不知夫人有几位公子、小姐?”柏夫人叹道:“愚夫妇年已五旬,并无子女,虽有数妾,皆无所出。惟有一侄梦玉,今年十六,春间已娶妇矣,乃二小叔之子。三房中只共此一点骨血。又居常多病,每日以药为伴,实非佳况。”王夫人正要再问,周瑞家的禀请用斋。两位太太见上下摆着两席,柏夫人道:“何必要摆两席,一堆儿坐着,又好说话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他们小辈,如何敢与夫人同坐。”
柏夫人道:“将来正要亲近,怎么太夫人倒反见外。”王夫人道:“既是夫人见爱,你们告个坐罢。”柏夫人止住道:“何必多礼,竟请坐下。”柏夫人坐了客席,王夫人对面,珠大奶奶、琏二奶奶坐在上面,宝钗、珍珠下面向北坐下。王夫人吩咐:“巧儿不妨同我坐罢。”众家媳妇们轮流上菜,两位太太又叙家常。柏夫人指巧姑娘道:“好个姑娘,不知是那一家有福的媳妇!”王夫人道:“他母亲择婿甚难,未曾受聘。”柏夫人笑道:“等我想着好亲家,必来作伐。”平儿再三称谢。
宝钗、珍珠殷勤让酒让菜,王夫人见柏夫人眼圈儿红了数次,心中明白,笑道:“一半天差宝钗、珍珠到宅里去给大人请安磕头,拜在膝下做个女儿,不知夫人要这两个蠢丫头不要?”
柏夫人眼圈一红道:“若蒙太夫人不弃,实所深感。”太太们用斋已毕,散席用茶。柏夫人知琏二爷在此,吩咐请见。不一会,贾琏走进禅房,深深下拜。柏夫人拉住不叫行礼,见贾琏生得飘飘逸逸,十分清秀,说道:“真不愧是朱门公子,将来定为大器。”贾琏唯唯答应,退了出去。柏夫人同宫裁、平儿叙谈的十分相契。芙蓉上来回道:“贾太太内外俱有重赏,又赏芙蓉尺头、荷包。”柏夫人向着王夫人称谢一番,芙蓉领着姑娘、媳妇们上来谢赏。周瑞媳妇回说,祝府的管家们领着轿夫人等,俱在方丈门外磕头谢赏。王夫人吩咐:“快些止住,叫别多礼,这算什么,不过遮遮臊罢。”周家的答应,出去传话。陆宾领着众人,向着里面磕头,散了出去。芙蓉也将贾府内外大小人等,按着职事轻重厚薄,俱给了赏赐,贾府众人也来叩谢。
柏夫人对王夫人道:“本该在此侍奉太夫人,盘桓一日,因家老爷病势甚危放心不下,暂此告别,一半天专诚到府请安。”
王夫人道:“既是大人欠安,不敢强留。改日带着孩子们亲来请安。”柏夫人再三致谢,彼此告辞,拉着珍珠道:“暂别小姐,再图后会。”珍珠不觉眼圈一红,恐人瞧见笑话,连忙忍住,勉强笑道:“改日跟着太太来请夫人的安。”柏夫人心中甚觉难舍,拉着手又细看一遍,只得硬着头皮放开手,走出禅房。王夫人们送出方丈,柏夫人再三力辞。王夫人道:“遵命。”命媳妇、女儿相送,柏夫人不好再却,辞过王夫人,拉着珍珠、宝钗同二位奶奶、巧姑娘一直往外而来。众家人俱已伺候齐集,柏夫人到了大殿前,老和尚率领众僧叩谢太太的香金斋衬。柏夫人道:“等着大人病好,我来还愿,再谢你们罢。”
说毕,众家人已将轿子搭在天王殿,柏夫人辞别三位奶奶、姑娘,拉着珍珠直到轿前,说道:“小姐珍重!”只说了这一句,放手走过轿门。珍珠见祝太太眼眶通红,心中甚觉难舍。陆宾放下轿帘,柏夫人吩咐芙蓉,送小姐同三位奶奶、姑娘进去。
众家人搭出山门,轿夫们接住上肩,大小家人蜂拥如飞而去。
众丫头、媳妇赶忙上车。芙蓉是各自的后挡轿车,还有一个老妈同芙蓉的丫头美儿等着,众家人已去,只留一个小子伺候蓉姑娘。
且说芙蓉奉太太之命,转来送小姐、奶奶、姑娘进去,对珠大奶奶笑道:“三位奶奶同四小姐、巧姑娘我不知在那儿见过,竟很面熟,总想不起来;这宝二奶奶、四小姐两位更熟的利害,倒像常在一堆儿的一样。”宝钗笑道:“咱们四个人都认得你,你如今不认得咱们,这会儿你得意,那里还认咱们这些旧朋友呢!”芙蓉笑道:“我今日才见小姐同奶奶们,怎么倒说我忘了旧友呢?”珍珠笑道:“我还记得你右胁下有一块通红的朱砂记,不知还在不在?”芙蓉听说,吓了一跳,问道:“小姐怎么知道我身上有这块朱砂记?”宝钗、平儿笑道:“咱们混猜。”珍珠道:“只怕你也如此。”宝钗摇头道:“我老人家是个清净人儿。”平儿笑道:“未必。”李纨道:“你们说些什么哑谜儿?别说芙蓉姐姐不懂,连我也不懂。”
宝钗道:“咱们慢慢再对你说,横竖总叫你懂。赶忙让芙蓉姐姐去罢,一会儿赶不上轿子。”芙蓉依依不舍的,只得勉强告辞而去。不知奶奶们到方丈来说些什么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