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在手忙脚乱,梦玉已到码头,查本出来照应。松府家人们都站满船头,梦玉过船走进官舱。松柱瞧见,心中大乐,忙站起来笑道:“好儿子,大远的劳你来接。”梦玉抢到面前跪下磕头,松节度连忙拉祝站起身后,又跪下请安。松柱问了老太太的安,又问他叔叔、婶婶的好。命梦玉与各官见礼,说道:“这是我家表兄祝大宗伯之子,我在京时新结了亲家,如今他是我的女婿。”众官见梦玉生得风流俊俏,品格非凡,兼之举止大方,一毫不俗。这些官儿们都赞不绝口,说道:“实在是大人的东床佳婿。”松柱十分得意,就命梦玉坐在身旁,不住的拿眼瞅他,问道:“你今日倒像哭过的样儿,何以满面[m.kanbaapp.com]都是泪痕,还是受了谁的委屈?”梦玉道:“并无委屈,方才在江口送行,出了些别泪。”松柱问:“送谁的行?”梦玉道:“是父亲的同衙门柳大老爷家眷。这柳太太是梦玉承继之母,还有个义兄柳绪,是梦玉的至好弟兄。顷在瓜州分手,大有离群之感,不禁洒了些别泪。”松柱笑道:“离合乃人生常事,大丈夫当落落胸襟,良骥之心志在千里,何必作此儿女情肠,执襟悲感耶!”梦玉起身应道:“大人吩咐,梦玉终身谨记。”各官见松大人要叙谈家务,不便久坐,都起来告退。松大人送至舱门,众官再三辞谢,只得站住,看众位老爷上了岸,才转进舱来。满船中点得灯烛辉煌,翁婿两个谈到夜深方散。
梦玉伺候着丈人安歇,才过船去。一宿晚景不提。
次日天明,各官差人拿着手本帖子,来请松大人同祝少爷在平山堂饮宴。门上的进来请示,松柱道:“各位老爷既已预备,不便推却。少刻我与祝少爷同去领情。”堂官们答应,出来回了说话。梦玉过船请过早安,陪着说了一会的家务。松节度带着梦玉早饭后去答拜了各位老爷,来到虹桥码头上,早已备下座船,各官都在岸上伺候。松节度瞧见,连忙下轿。梦玉也下了牲口,过来与各官见礼,跟着丈人下了座船。那些官儿们俱各上各船,一齐开去。
满河清水粼粼,香荷馥馥,两边的曲槛回廊,松亭竹阁,倚山跨水,层出不穷;再兼之高柳垂阴,鸣蝉聒耳,在那青山白塔,飞鸟断云间,真是一幅天然图画,人间仙境也。不多一会,到了平山。各官先上岸伺候,座船泊在水亭。松节度领着梦玉上岸,同了众官在各处游玩一番,又看了一会欧阳公的古迹。来到花厅,献茶已毕。有大小两个名班伺候演戏。梦玉素性最爱清闲,不喜热闹,就是家里的戏班,也从来不肯坐着看他半日。况且今日开场就唱的是《长亭分别》,又接着唱《山伯访友》。梦玉看这两出戏,很打动了他的心事,此时如坐针毡,刻不可奈。忍了一会,走到松大人面前,低低说道:“梦玉不爱听戏,要到各处游玩,看看平山堂景致。”松柱因他少年人性情清雅,心中倒很欢喜,点头应道:“叫家人、小子们都跟去逛逛罢。天气炎热,倒不要受了暑气。”梦玉甚觉得意,连忙答应,辞了众官。松柱道:“小人儿不受拘束,让他去逍遥一会儿好。”随吩咐多着几个人跟着姑爷去逛,众家人一齐答应。
这会儿,梦玉就同得了赦旨的一般,心中十分舒服。走出花厅,松祝两处家人、小子二三十个,都跟着问道:“大爷到那里去逛?”有的道:“水阁上去乘凉。”有的说:“亭子上去看钓鱼。”小子们说:“大爷不如去看他们跌成儿。”梦玉笑道:“你们说的都不是最妙的事。随着我的脚,任他的意儿,逛到那里,就是那里。若是定了方向走到那里,这叫做死逛。虽有好山水,也无趣味。你们那能解得’逛’字的滋味?”众家人道:“大爷说的是,奴才们跟着大爷随便去逛就是了。”
梦玉点头,信着脚儿乱走,不向平山堂正面而来,倒从小路慢慢走去。此时正在初伏,四面无云,一轮红日当空,脑袋上就像顶着一把火桑这家人们一个个汗流如水,不住手的扇扇,张着嘴,连气也喘不过来。
不觉走了一二里路,来到一个义冢地上。满地青草倒有一二尺深,那些坟堆子有好些是东穿西阙,上皆零落。梦玉看了,深为叹息。王贵热的受不得,因劝道:“大爷回去罢,这草里的热气蒸起来不是玩的。放着花厅上凉凉快快的戏不去听,这样大太阳站在这乱葬冈子上逛个什么劲儿。”梦玉听了呵呵大笑道:“你说花厅凉快,我坐在那里出了几多大汗。这会儿在光天红日之下,倒觉得清凉无比。你们既是嫌热,且到那坟堂里去歇一会再逛。”说毕,绕着这乱坟冈子,弯弯曲曲走到一座坟堂里来。
只见当中一个大坟堆,土已卸了大半,坟面前歪嵌着一块石碑,上写着“诰授朝议大夫淮扬盐铁使如海林公之墓。”面前一块石案,山药藤子俱已绊满,两旁石凳已断,半埋在土。
梦玉看了不胜伤感,叹息道:“是一位贵官的坟墓,何至荒凉至此,难道竟无上坟祭扫的人吗?”回过头来对家人们道:“快去备了香烛纸锞,再备上些酒果,我要祭奠这坟内老爷。”
众多家人听了,都止不住的好笑起来。张彬笑道:“大爷真是傻子,人家的坟,咱们犯不着替他去祭。”冯裕道:“况且这些香烛等物,都是要到城里去办,这里没处买的。”王贵道:“若是大爷一定要祭,奴才替大爷捧一堆儿土,放在那石桌子的藤上,叫做撮土为香,大爷竟请拜几拜,尽尽心就算了。”
梦玉想了一想倒还有理,说道:“也罢,就依你这样办。你快些与我撮些净土来。”王贵赶忙将身上随带的小刀拔出,蹲下身去拔掉些青草,拿刀子掘了一大捧黄土,放在那石桌的草上。
梦玉抖了衣服,向着上面恭恭敬敬跪在地下,嘴里不知祷告些什么说话,拜了四拜,站起身来。这些家人们都忍不住的好笑。
小子喜儿说道:“那边还有一个小姐的坟堆,大爷也去拜了一拜,就算咱们给他家上过了坟。”梦玉明知他们都当笑话,心中想道:“笑话由他笑话,有坟我自拜之。”听了喜儿的话,也不动恼,倒真个走了过来,看见果然有一坟堆,比那大坟更坍的利害,中间竖着一块短碑,上写着“林氏室女黛玉之墓”。
旁边还有几行小字,梦玉念道:
余胞妹名敏,适林氏,生女黛玉,才五岁而妹以病卒。妹丈如海公,任淮扬盐铁使,因无室中人,将女黛玉寄养余家。
黛玉生而颖慧,且端丽幽娴,余母爱若珍宝。居常女红之外,则潜心书史,年十六似郁郁殂丧。某年某月日归葬于父母之侧。
如海无后人,余故为记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