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陵贾政
梦玉念完,忽忽如有所失,怅然良久,说道:“‘黛玉’二字好生耳熟。”想了一会,也想不起来,叹息道:“一世红颜久埋荒草,咳!可怜。看这碑记上,是个玉骨冰饥聪明智慧的美人,何以天壤之大,遇不着一个多情的知己,竟至郁郁而终?偏是你的生前,我又遇不着你。咳!罢呀,林家姐姐,虽是你蕙质兰姿已化了一堆香土,但是你的灵心慧性,定然伴此荒坟。我祝梦玉今日无意中到此,想起来竟是你的身后知音。”
这寿儿、喜儿两个小子站在旁边,看着大爷自言自语的说话,甚觉可笑,说道:“大爷要拜呢,就拜,站在这儿晒太阳不是玩的。这样大伏天别受了暑气,闹出点儿别的来,奴才们的死定了。况且这坟里的死鬼,又不是咱们家的亲儿眷儿,大爷又没见过面,有那么大工夫站在这儿同死鬼说话。”梦玉听了勃然大怒,骂道:“该死的狗才!怎么这位林小姐你混叫死鬼长死鬼短,如此放肆,活该打死!还不跪下,快些磕头给林小姐请罪呢!”寿儿、喜儿不敢不遵,只得跪下向着坟磕了三个头,起来撅着嘴站在旁边。梦玉回过头来,瞧那些家人们一个也不见了,问道:“他们都在那里?”喜儿道:“他们去那边槐树下乘凉,大爷也到那儿歇歇罢。”梦玉道:“等我将林小姐的事办完了再去。”说着亲自弯腰,满地下去拔野花、青草。寿儿、喜儿看见,帮着拔了一大堆。梦玉十分欢喜,叫他们都堆在林小姐坟前。梦玉将自己手中的放在坟头上,这才跪在坟边拜了几拜,口里叫道:“我的黛玉林姐姐,你身后知心兄弟祝梦玉,今日将此野花荒土敬奠香魂,伏望有灵,用昭默契。”
梦玉拜罢起来,将手按着坟堆,放声大哭,泪如泉涌,越哭越高兴。
那些家人们都在树下乘凉,议论大爷的呆气。王贵道:“咱们这位大爷,脾气儿怪多着呢。他说要仔吗?就得依着他仔吗,连老太太也只好顺着他性儿。就是一件好处,任什么儿都不爱,单喜欢的是堂客。但是他欢喜堂客,并不谓有别的讲究,他成天家同那些奶奶、姑娘、丫头闹做一堆儿,谁也不嫌他。这大爷不要说是别的事故了,就连戏话也不说一句。就像咱们家里的,五天一班在里面上宿,遇着大爷到他们值宿的屋里要同嫂子们一堆儿睡,谁不疼他!这个被窝里睡一会子,又到那个被里去睡。若是在别的少爷们,那不用说了,私孩子早养了一大堆。像咱们大爷这样人,要找第二个也是难得的。”
松家那些人听了,说道:“这样说起来,咱们家的小姐真是天生成同你们大爷是一对。咱们小姐那性格儿更难说了,比你们的大爷还要难缠,最爱使个性儿,就是老爷、太太的一个宝贝,将来过了门,横竖同你们这一位很对劲儿。咱们家大爷又是一样的脾气,长的很俊,一个品儿,做人又和气,每天除了念书写字,就使枪舞棒,骑马射箭,膂力又大,专爱打个抱不平。他听见人家受了委屈,就气的连饭也吃不下,一定要替人出了这点屈气他才舒服。若是有人托他办件事,不拘怎么为难,也总要替人办妥。因此人人欢喜。老爷要给他定亲,他再三不要,说道:‘夫妻二字是最要紧的,不管他美貌丑陋,只要合我的意就是好的。’老爷、太太说:‘你既有主意,凭你自家拣罢。’今年十八岁没有定亲。”众人正在说话,只听见哭声悲切。
福儿摇手道:“别响,倒像是大爷哭呢。”众人侧耳细听,竟是大爷声音,都吓了一跳。赶忙起身,一齐走到坟堂里来。见梦玉扶着那个小坟堆,大放悲声,哭个不了。这些家人都走过来劝道:“天气怪热的,大爷哭两声算了罢。”张彬道:“大爷是可怜这位林小姐,又无兄弟,又无亲戚,孤孤凄凄的埋在这里。别说是大爷替他可怜,放声大哭,就是奴才们,替这位林小姐想起来,也该大哭才是。但是天气过热,设或大爷将身子哭坏,再闹点儿别的事故,倒叫这位林小姐在那黄泉路上大大的不安,大爷倒不是林小姐的知己了。”梦玉听张彬的话倒很有理,就慢慢的止住哭声。松家的爷们也再三苦劝几句,梦玉抹了眼泪。
王贵道:“请大爷再到别处逛逛罢。”梦玉道:“我还有件心事未曾了结。”冯裕道:“大爷拜也拜过,哭也哭过,还有什么心事?求大爷吩咐。”梦玉道:“这林小姐的坟堆现俱坍坏,我不见就罢,今既有缘相遇,岂肯忍心而去?我要替他添上些土,以尽我知己之心。”王贵们都笑起来,说道:“大爷的话说得很是。这坟上的土也很该去添,只是奴才们又不是地面上做活的,那是去找铁锹、锄头等项?光着手是断弄不来的。依着奴才说,大爷今日且不用性急,等着明日一早,奴才来雇他两个小工,多赏他们几个钱,一会儿就堆上了,又结实又好。”众人不等王贵说完,都一齐说道:“王贵的话很是。大爷明日就差他来办罢。”梦玉摇头道:“我今日要亲自给林小姐添土,断等不得到明日。也不要你们费事,只要将方才的小刀子拿来给我掘土。你们都去乘凉,不用管我闲事。”王贵们都知道大爷的性子,是不能挽回的,又强他不过,只得说道:“大爷既要今日,等奴才们掘点子添添罢。大爷请到阴凉地下坐坐,别在这里晒了。”梦玉道:“我很不觉热,要在这里帮着添土。”众家人们见他如此执性,真没有法儿,连松家爷们都一齐拔出佩刀,在那地上靠着林小姐的坟面前,连草带土,拔的拔,掘的掘,一个个累的周身大汗。
梦玉带着四个小子,帮着捧土,也不顾脏了衣服,脸上的汗横流直竖,闹的手上脸上无处不是黄土。福儿见土堆高了,赶忙站上去踹踹结实,梦玉忙嚷道:“林小姐在下面,你怎么拿脚去踹?快些下来磕头谢罪!”福儿只得下来磕了几个头,梦玉也作了一个揖,说道:“小子无知,姐姐休怪。”那些家人们见他如此呆头呆脑,又是气又是笑。王贵问松家爷们道:“你们跟着大人在衙门里吃过这一肴儿没有?”他们笑道:“这是姑爷的差使,我们虽是长随,却从来没有做过造坟的土工,今日可是在姑爷分上,头一遭儿出这一身大汗,叫做出力报效。”张彬笑道:“咱们跟着大爷常逛,今日这一逛,直逛野了。”冯裕道:“以后跟大爷去逛,必得带着刀子斧子、锄头笸箩伺候着,好用。”王贵笑道:“等着你女人死了,坟上多备些锄头、笸箩,伺候着大爷去逛。”众人你一言我一语,笑成一堆儿。梦玉听了也觉好笑,抬起头来看见众人一个个浑身是汗,面上、须上、手上无处不是黄土,四个小子连眼皮上都是泥,不觉哈哈大笑。王贵道:“好了,大爷这一乐,咱们有命了。”张彬道:“趁着大爷欢喜,咱们就算了罢。”梦玉看那坟上已堆高了二三尺,心中甚是欢喜,叫他们不用掘了,亲自绕着看了一遍,背后看过才走到面前,站在他们掘的那块地下,不防一只脚踹了下去,几乎跌倒。众人赶忙扶祝梦玉提起脚来,低下头去,见是个大洞,日影照了下去,看见底下有个石匣,并无别的。梦玉叫张彬同王贵将这洞口拆开,见是二尺长一尺宽的一个石匣。梦玉叫他们取了起来,众人道:“这怕就是林小姐的骨头匣子。咱们别去动他,拿些土将他埋上罢。”梦玉道:“断不是林小姐的骨匣,你们只管给我取了上来。”王贵们只得依他,将石盒取起。梦玉见石盖的四面用石灰封住,就叫王贵将石盖敲开,见里面装着个紫檀拜匣。梦玉亲自取出来,见有一把小铜锁儿锁着,叫张彬将锁拧开。松家的一个人身上带着好些小钥匙,忙解下来细细看了一遍,内有一个倒像配得上来,试试看,果然开掉。梦玉叫禄儿端着,亲自揭开,见是个红绸子的包袱,结着线带,随又解开包袱,只觉得一阵幽香,沁人心骨。面上是一个没有做完的扇络,还有一块新纺丝绸绣两面花的汗巾,上面都是泪痕。又是一块旧桃红绉绸汗巾,上面斑斑点点都是泪渍。梦玉一面瞧着,一面叹息,随顺手放下,又往底下翻翻,也有针线,也有字纸,还有零零碎碎的东西,一时也看他不荆将一幅笺纸拿在手里,看那上面是首诗句并几行小字。梦玉念那诗道:秋色萧疏里,西风独自寒;已邀新月至,留待玉人看。梦玉念到“留待玉人看”这一句,喜得手舞足蹈,对着坟堆叹道:“姐姐当日这一首诗,竟成忏语。谁知数载以后,竟留与我梦玉看耶!”又念那几行小字道:今日小可支持,似觉清爽。适命紫鹃取梅花香雪烹莲心热沉水,与足下把袂南窗共赏新月,想必惠然而来,不我遐弃也。
妙公足下潇湘子黛玉稽首。
梦玉看那笔姿丰采秀媚端楷,对着众人说道:“这是林小姐的手笔。即此一件宝贝,虽连城不易也,不可亵渎。”赶忙收好,依旧将袱子结好,盖上锁着。向松家的管家要了那个钥匙,叫张彬将石匣盖上,仍放了下去,用土填满了这洞。将这紫檀拜匣供在林小姐坟前,拜了八拜道:“姐姐所赐,谨再拜领。梦玉归家后,当将手泽贮之金屋,朝夕茗碗炉香以答知己,伏愿英灵不爽,来格来飨。”祷毕,站了起来递与冯裕,命其好好端着,又向坟堆依依不舍的辞别一番,然后出了坟堂。
王贵笑道:“这才有了命。”张彬道:“你且别乐,这回去的道儿上坟还多着呢。你乖乖儿的去找个笸箩伺候着罢。”
王贵大笑骂道:“什么东西!你少说话!”冯裕道:“咱们这两只手,在那里洗洗才得呢,这像个什么样儿?”张彬道:“到河里去洗,就是大爷也得洗洗手,擦擦脸上的泥。”寿儿道:“大爷的脸上,昨日是柳大奶奶的眼泪,今日是林小姐坟上的泥,都是去不得的。明日再遇着姑娘、奶奶们又不知脸上还要添些什么呢?”众人听了大笑,梦玉也觉着好笑。正到一个河边,这些人都去洗手净脸。梦玉也洗手,擦了一擦脸。王贵们伺候着,给大爷将身上的泥抖干净,各人身上也都抖过,仍往旧路转来。正遇着府里听差来找,说道:“大人们等着少爷坐席呢。”梦玉听见忙走去。不知吃到什么时候方散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