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桑奶奶吃了梦玉的干,不好意思,只得转身出了院子,眼睛望着梦玉,一递声儿的叫,不提防两只小脚踹在几个西瓜子上,顺着一溜,仰翻身栽倒地下。头重脚轻,这一跤栽了个结实,大半拉身子同一边胳膊皮俱擦伤,后脑勺子在石板上狠震了一下,躺在地下昏了过去。正遇着姨娘们的丫头送点心过来,瞧见桑奶奶躺在地下,披散着头发,一根金簪子掉在旁边,面皮雪白,闭着两眼,鼻子里微微的哼哼。这些人瞧见,忙去通知四位姨娘,都跑出院来,见他这样儿实在栽狠了,忙叫几个有力些的媳妇们扶他坐着慢慢叫他。此时已回省过来,口里叫道:“哎呀,哎呀!栽死我了!”陶姨娘道:“我去取点药来,吃了就好。你坐着别动。”朱姨娘道:“是什么名儿?对丫头们说了,叫他去取,又省得跑来跑去。”陶姨娘对着个丫头道:“你去对婉姑娘说,叫他将套房里靠窗的那个书柜子上第二层小玻璃瓶的日生丹取两丸,快些就来!”那个丫头飞跑去了。陶姨娘道:“还有一样东西要预备下,等药来对着开水好调。”荆姨娘道:“是什么?”陶姨娘道:“要一茶杯童便。”荆姨娘笑道:“若是母童便,马上要几盆子也有;若是公童便,可是少宝。”陶姨娘们听了忍不住大笑,说道:“荆丫头的这张嘴上,明日总要长个大疔。也不管二小姐在这里,什么公的母的混说!”修云在旁边只是抿着嘴儿笑。荆姨娘道:“陶丫头肚里有了小公的儿,你来拉泡溺,倒是正经过路童便。”陶姨娘红了脸笑着来打,说道:“我打死你这浪嘴!”
荆姨娘赶忙跑开,朱姨娘道:“荆丫头也该打,肚里有童便的还多着呢。”李姨娘听了,脸上飞红,笑骂道:“你倒是专管养孩子的,总保这样管得,到明日对老太太说,派你去做个被窝巡检。”姨娘们正在说笑,那去的丫头已取了药来。陶姨娘接着瞧了瞧不错,说道:“没有童便就用黄酒也使得,不拘谁家有现成的,快去取来。”朱姨娘道:“我那儿近些,谁去取罢。”丫头们答应着,去了几个。不一会,取了一银壶的桔酒来。陶姨娘叫赶着烫热,取个茶碗将两丸药都用热酒调开,叫丫头递给桑奶奶喝了下去,又冲些酒,将药碗的渣子也咽了。
叫几个媳妇、丫头们扶着他,慢慢到屋里去睡一会,就可止些疼痛。众人扶着他,一路哼哼啧啧的叫不绝口。
不言众人送桑奶子回到屋里,姨娘们同着修云到瓶花阁吃过点心,辞了修云,他四个都到承瑛堂去看三老爷不提。且说梦玉头也不回竟到凝秀堂来,走到素兰屋里。这素兰看见梦玉,就像天上掉下一个宝贝来,拉着他就说不尽话。两个叙谈一会,梦玉道:“我再来看姐姐。”说着往外飞跑,来到怡安堂,正遇着海珠姐妹下了台阶,看见梦玉问道:“你在那里?”梦玉道:“我在二妹妹那里。”掌珠道:“老太太怕你闷的慌,叫我们家去。”梦玉道:“我正要找你们。”一面说着,三个人都到自己屋里来。
梦玉住的这院子在怡安堂前面,景福堂的后身,紧靠着内茶房的东边。因梦玉爱这院里的两棵大西府海棠,取名“海棠书屋”,人都叫做“海棠院”。内有四时花卉、修竹芭蕉。朝南有八九间套房,东边是海珠、西边是掌珠两姐妹的卧房。后面还有一层十几间屋子,是丫头、媳妇、老妈们住处。海珠身边的丫头叫做翠翘、金凤,他两个住在前院子的三间东厢房。
掌珠的丫头是蝶板、雁书,他两个住在海棠树的后身朝北的那三大间。
这会儿,翠翘们听见奶奶同大爷来了,都出来伺候,忙揭起帘子,三人走了进去,就到掌珠那边碧纱厨里坐。翠翘们过来给大爷请了安,那些丫头、媳妇、老妈们也都来请安。梦玉走到大炕上说道:“我怪乏的,躺一会儿再出去。”掌珠道:“老太太吩咐过,说你路上辛苦,在家歇息,不用出去。”海珠坐在梦玉身边,将手在他身上摸着道:“去了几日,身上觉着瘦些。”掌珠笑道:“那里瘦得这么快?”说着走过来,也在他身上摸一摸道:“瘦倒还不很瘦,就是脸皮子黑了些。”
海珠道:“真个的,怎么你脸上都晒塌了皮,这是为什么?”
梦玉笑道:“不是晒掉的,倒是在船里蒸掉的。”夫妻正说着话,雁书道:“方才查大奶奶叫金嫂子送进一个匣子来,说是冯裕交进来的,是大爷的什么要紧东西。”梦玉听见,赶忙坐起来问道:“在那里?”雁书道:“放在书架上呢。”梦玉道:“很好,不要乱动。”说着,又睡了下去。海珠道:“是什么要紧东西?这样吃惊打怪的!”梦玉道:“是天灵寺的和尚送我的长生经,说是供着可以消灾长寿,断不可叫妇人们去动。”掌珠道:“咱们就不是人?我最恨这句话,不拘是什么事,就要避什么妇人、鸡犬,把咱们做堂客的,同着鸡犬一堆儿的避忌。这不知是什么忘八羔子造出这样谣言!若是这也避堂客,那也避妇人,那些成仙得道的人都是他妈石缝里爆出来的!”掌珠说的动气,梦玉同海珠忍不住的好笑。梦玉笑道:“姐姐,你别动气,我请问你,寿星老儿的太太是姓什么?有几个儿子?”掌珠“嗤”的一笑,走过来在梦玉腿上打了一下,说道:“小油嘴,他惹人动了气,还要说笑话呢!”海珠笑道:“雁书,你将那匣子供在大爷的长桌上,书房里到底干净。”正在说着,兰生笑嘻嘻走进来说道:“我来给大爷请安谢步。”梦玉瞧见,赶忙走下炕拉手问好,说道:“方才见姐姐睡着,不敢惊动。”兰生道:“我正骂莲儿,看见大爷来了赶着叫我,也请大爷坐坐。怪热的,茶儿水儿也没喝口儿就去了。”梦玉道:“我本来才到家,也到各处走走。莲儿是我叫他不要惊动的,姐姐又要多礼回看。”海珠等让兰生坐下,金凤倒茶。兰生站起身来,笑道:“等我自己来取罢。”金凤笑道:“不要谦虚,倒是应我的鞋子得了没有?后日老太太的寿日,又是芳芸姐姐的生日,我等着要穿。”兰生道:“明日准有。”梦玉听他们说着鞋子,忽然想起一件心事,说道:“兰姐姐,你在这里坐坐,我去一会儿就来。”兰生道:“我瞧见上房已摆晚饭,你且不必上去。”海珠道:“真个一会儿再去罢。”梦玉道:“留兰姐姐在这儿吃饭,我立刻就来。”说着飞跑去了。海珠道:“他又不知想着谁,一定去瞧。”兰生道:“我知道,一定到桑奶子那里去。”掌珠点头道:“一点不错。”海珠道:“那个浪东西屋里,不去也没有什么要紧。他一定惦着,实在可笑。”不说海珠们在此议论,且说梦玉自到家之后,一路东走西走,单忘了一个芳芸。方才在承瑛堂接老太太的时候,瞧见芳芸同老太太说话,后来松大人、二老爷又跟着进来,他就趁势儿溜了出来,一路耽搁直到这会,也就忘了这个处所。刚才听见金凤提起,所以想起来一定要去。跑出院门,顺着回廊拣直往东院里去。此时正是传摆晚饭时候,那些丫头、媳妇、老妈们来来往往,一群一阵的滔滔不绝,见了梦玉都问:“大爷到那里去?”梦玉也不言语,径直往介寿堂的院门经过,恐被丫头们缠住,忙斜岔着到了承瑛堂。那些丫头、媳妇们瞧见,才要打起帘子,梦玉赶忙摇手,绕着回廊转到芳芸屋里,赶忙掀起竹帘走进去。只见芳芸躺在一个小花梨藤榻上,独自一人瞅着壁上一幅“圯桥进履图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