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玉走到面前,叫道:“姐姐好些没有?”芳芸瞅着画不理,梦玉低下头去叫道:“姐姐,我知道你怪我。你听我说句话,我死也甘心。”说着就哭起来了。芳芸听见,赶忙坐起来,说道:“我道是谁,原来是大爷。想是大爷要到咱们老爷屋里去请安,错走到丫头屋里来。”梦玉听了,浑身是口也说不了这些话,也辩不来这些冤,一股子的伤心,呜呜咽咽哭着就在芳芸腿面前跪了下去。芳芸本来是一腔子的恨气,瞧见他这样光景,将一股怨气变而为一段柔肠。忙将手拉着梦玉道:“大爷请起,那里有个做爷们的跪在丫头面前?快些起来,叫人瞧见像个什么样儿?”梦玉道:“我要说明白了才起来。”芳芸一手拉着,一手拿块绢子替他擦眼泪,嘴里说道:“快起来,像个什么样儿!”梦玉道:“我是说明白了才起来。”芳芸道:“我的祖宗,你饶我罢!我实在头晕,再拉一会儿,我就要栽下来了。”梦玉道:“我等姐姐不动气再站起来。”芳芸道:“那有个丫头们同爷们动气的道理。”梦玉道:“你还要说这话,我准跪定了。”芳芸道:“你起来,我不动气。”梦玉道:“姐姐真不动气,要好好的叫我一声,我才起来。”芳芸道:“好大爷,亲大爷,祖宗大爷,请起!”梦玉摇头道:“跪定了,跪定了!”芳芸笑道:“仔吗的,你今儿这么怄人?”
梦玉道:“我不怄你,只要你可怜我。”芳芸想来是强他不过,只得笑道:“我的好兄弟,亲兄弟,祖宗兄弟!你起来罢。”
梦玉这才欢喜,站了起来,将芳芸双手抱住,脸贴脸的千姐姐、万姐姐叫个不了。
芳芸道:“你既是这样疼我,方才瞧见我晕倒地下,你出来接老太太,理也不理我。”梦玉道:“我回叔叔说话失言,叫叔叔多心晕了过去。我急的什么似的。看见老太太进来,二老爷同松大叔又来了,我好容易趁着空儿跑了,到二妹妹那里去。谁知姨娘们都在那儿坐着,说了一会子话,又到家去转了一转,就到姐姐这里来的。”芳芸将手在他额上指了一下,说道:“你还要说谎,人家不在屋里,你白坐着半天,你倒不对我说呢。”梦玉道:“真冤枉,我到谁屋里坐了半天?是谁瞧见?你叫来对。”芳芸道:“不用对,是你亲口说的。你那心上人,急的三脚两步赶忙跑了回去。这又是谁冤枉你来?”梦玉想了一想,笑道:“是了,是莺儿来说的。我到了兰姐姐屋里,见他睡着觉,我就没有惊动,看见莲儿说道:‘紫姑娘到三老爷那儿去了,芍姑娘同春姑娘到陶姨娘那儿去了。’我就赶着出来,遇着莺儿,我顺嘴造了几句谣言,说是我来瞧你姑娘,坐在屋里等了半天,连个影儿也不见。这是我瞎话,我实在没有去。我若在他屋里不要说是坐,就是瞧了一瞧的,立刻叫我瞎了眼,还要生个穿心疔,立刻就”芳芸不等他说完,忙将手握住他的嘴,说道:“你同莺儿说玩话就是了,又赌什么咒?你再说,我真个就恼了,咱们一辈子不要见面。”梦玉道:“姐姐别恼,我就再也不说这些话。”芳芸道:“很好。”
梦玉道:“巧儿呢?”芳芸道:“我叫他到厨房去对颜嫂子说给我做碗汤去了。这一会也该来了,你在这里同我吃饭罢。”
梦玉道:“使得。”说着,芳芸走下榻来,问道:“兄弟,你喝茶不喝?”梦玉道:“我嗓子眼儿里冒火呢,正要喝茶。”
芳芸走到靠窗妆台桌上,取起一把旧宜兴砂壶,将个小莲子杯斟了一杯,递与梦玉。自己也喝半杯。梦玉喝了一口,连说:“好茶!姐姐,这是什么茶?”芳芸道:“这叫老君眉,是武夷上品。太太因我病,给我一瓶。是老爷最爱的茶叶,自己收着的。”正说着,有个老妈同巧儿端着两个碗、两个盘走进房来。巧儿接着摆在桌上,取过香牛皮小垫子,将小锡饭钴子垫着放在香几上。梦玉一面喝茶,看那四样菜:一碗细粉虾圆汤,一碗蒸大鲫鱼,一碟子火腿肉,一碟五香冬菜拌虾米。巧儿摆了姑娘的镶银牙筷。芳芸道:“再添一双筷子,大爷在这里吃饭呢。”巧儿又赶着摆了碗筷。芳芸让梦玉坐上面,自己坐在横头。巧儿送上饭,两个人你推我让,吃的很舒服。芳芸病了几天未曾吃饭,今儿见梦玉回来,又在这里同吃,心中大为欢喜。不一会两人用完,巧儿伺候漱口,端过面水。梦玉同芳芸洗脸。砂壶里对上开水,替大爷同姑娘倒了茶,然后将菜蔬收下,自去吃饭。梦玉喝完茶,说道:“姐姐,我明日再来看你罢,这会儿还要去见见那些师爷们,转来就是请晚安的时候了。”芳芸道:“你去罢,闲了就来。”梦玉点头,照旧由原路东歪西转到了怡安堂。只听说桑奶奶为追玉大爷不上,自己栽了一跤狠的。梦玉不等说完,一直过了景福堂走到桑妈屋里来。只见他躺在炕上,嘴里不住的哼。梦玉问道:“妈妈,你怎么狠狠的栽了这一跤?我这会儿才知道。”桑奶子瞧见梦玉,就呜呜咽咽的哭起来,口里数数落落的说道:“人家奶了个哥儿、姑娘,再没有不是知冷知热护着,就是我倒运,费了千辛万苦领你大来,白不相干,倒同那些妖精一个个的鬼鬼祟祟。我就是你们眼中钉。这会儿就是这个样儿,我还那里想你们的养老送终呢!你们只要拿出话来,说打发我就滚蛋儿,省得叫你们瞧着我就眼红。趁着我不聋不瞎,好去找头路。何苦呢!就是这样收拾我。今儿这样叫着,头也不回的跑,带累我栽这一跤,晕了半天才省转来。可怜躺在这儿,谁来瞧我一瞧儿?就是我的干女儿秀春姑娘看我可怜,偷个空儿来照应照应。若不是他来,就在这儿咽了气,也无人知道。”梦玉总也一声不言语。
且说海珠们等着梦玉吃饭,直等了大半天,再也不来,就叫金凤去桑奶子那里,“听听他同大爷说些什么,再说不完了“。金凤来到桑奶子屋里,听了半天,折转来对海珠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。又说道:“大爷总一声也不言语。海珠听了十分动气。兰生道:“叫个人去,就说太太叫大爷呢,等大爷出来,同回来吃饭。”金凤赶着叫了个伺候的老妈,教了他的话,去请大爷。老妈儿去不多会,只见梦玉气冲冲的走了进来。兰生笑道:“你留我吃饭,你又去了不来。”海珠姐妹见他的神气不好,知他动气,忙叫翠翘倒杯茶给大爷解解气,说道:“谁叫你瞧着端饭你倒跑到他屋里去?那是个什么东西,你也不值同他动气。”掌珠道:“温杯佛手露,你消消气罢。”梦玉点头,姑娘们摆了杯筷。
正是十五,那一轮明月照满纱窗,四边玻璃高照俱点着红烛。梦玉让兰生坐了正面,拉海珠坐了对席,掌珠坐在上面,梦玉坐在下边。几个体面丫头站在伺候,金凤们四个轮流上菜,老妈们俱端在门外等着。
看官知道,凡是老太太、桂夫人、石夫人以及各处管事有体面的丫头,因内中有老爷们通房得宠的,有办事认真、毫无苟且的,有正直不阿、赤心为主的,有肆应勤敏、能于繁剧的。
又因梦玉是个单丁独子,无多手足,所以叫梦玉同这些管事体面丫头都是姐妹称呼,不拘主仆礼。在这些姑娘们,各尽其道。
这且慢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