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卯初光景,各房执事姑娘以及一切内外人等,俱起来梳洗,收拾打扫。垂花门的查大奶奶,叫该班的妈儿领着插花瓶的老华进来,抱着各色花卉,将介寿堂、怡安堂、承瑛堂、海棠院、瓶花阁及各位姨娘、姑娘们各处大小花瓶樽洗尽行添换。那些丫头、妇女们扫地擦桌,洗碗盏杯箸,收烛台灯盏;老妈们收换洗衣服、端净桶,纷纷不一,各司其事。
姨娘们梳洗完毕,陶姨娘处有外管事的傅老爷、何老爷写了领帖,印着恩锡堂的图书,领银五百两;又是各铺店、花园应修应找各项银两,听差的嫂子们等着领银。婉春同疏影兑银的、驳帐的、销算的,陶姨娘一宗一宗的登记发付。
李姨娘屋里是管内厨房的颜嫂子领钱、领海菜、各样应用精美食物。管柴米的汤嫂子领钥匙发米、取炭、放柴及一切应用物件。那些丫头、嫂子、老妈们凡有应是凝秀堂所管之事,都在这时候领的领、发的发,挤了一院子的人。李姨娘同着秀春手忙脚乱的忙不过来,素兰勉强支持着在旁边登记上帐。
朱姨娘屋里发茶叶,发酒、小菜、果品,摆点心、果匣,备这一日各亲友的生日、做亲、出嫁、生子、开丧、出殡等项一切庆吊礼文。庆儿同着闰梅尽力张罗,朱姨娘过目检点,斟酌轻重,然后叫那些丫头、媳妇们领的领、发的发,都到垂花门查大奶奶、槐大奶奶两人手内转交外管事的领去。送的送,发的发,都到晚上缴销报帐。所得大小赏封,俱交凝秀堂按节均派。
荆姨娘除每月初一日发工钱月费的日最为热闹,每常日子不过是几件事务,都还省力,又有仙凤、秋云料理裕如,所以荆姨娘比那三人倒来得自在。祝筠也爱这边清净,一月倒也好几天在他屋里过宿。荆姨娘早起梳洗妆饰完毕,就将应办事务料理妥当。接着集瑞堂听差的嫂子拿了知单来打“知”字。荆姨娘瞧了,写个“知”字,秋云、仙凤也画了“知”,交给他往别处去了。他们伺候着老爷的开水、丸药、点心等项,老爷尚在安睡。
且说梦玉一早起来,翠凤们服侍着梳头洗脸,戴上束发冠,穿了衣服、靴子。吃过丸药、点心,走到西屋里同掌珠亲热了一会。时晓阳初出,他走出院门,看见大院子同回廊下那些老妈们正在打扫,拣直绕过介寿堂,进了东院承瑛堂。正屋尚未开门,梦玉走到芳芸门口,正遇着巧儿端着马子出来,看见梦玉呶呶嘴道:“还睡着呢。”梦玉轻手轻脚走到屋里,见放着帐子,就轻轻走到炕前掀开帐子,觉得一股温香酥人筋骨,看见芳芸穿着青滚口的白纺绸短衫,水红单绸小衣,身上搭着大红线纱夹被,半享单乌云,侧身向外正然酣睡。梦玉坐在炕沿,将身轻轻睡下。芳芸不觉惊醒,见梦玉忙问道:“大早的你来干什么?”说着,将枕头往外拉出点子,让梦玉睡下。梦玉道:“我惦记着姐姐,特来瞧瞧,不知身子好些没有?”芳芸道:“昨晚吃了饭很舒服,夜间也清爽,比那几天觉着好的多了。你回来了身子乏不乏?”梦玉道:“一点儿也不乏。今儿众人给姐姐做生日,姐姐知道不知道?”芳芸惊道:“谁替我做生日?你瞧瞧老爷病到这个分儿,太太急的什么似的,我还有心肠做生日?这是何苦呢!费这些事,我是断乎不要的。我知道这兴风作浪,又是你的主意。我今儿不起来,睡一天,你们要闹只管去闹,我全不管。”梦玉一团高兴,被芳芸说了个冰冷。
睡在枕头上,一声儿也不言语。芳芸见他如此,心中又过意不去,因将一只手搭在梦玉身上说道:“日子正长,等着将来你”才说到这儿,不觉满面飞红,顿住了口。梦玉心中领会,将头往里挪了一挪,说道:“今儿实在不是我的主意,将来我替姐姐做生日的日子多着呢。”芳芸听了,一声儿不言语,定了一定问道:“是谁的主意?”梦玉就将夜间的说话说了一遍,又将知单念与他听。芳芸道:“他们还说些别的没有?”
梦玉道:“他们没有说什么别的。”芳芸道:“你方才说的是什么话?还要在我面前油嘴滑舌的装糊涂!”说着,用手在他头上一指,梦玉听了“嗤”的一笑,将脸儿贴着脸亲热了一会,说道:“姐姐你起来梳洗,我到松大叔那儿去请安,咱们一会儿再见。”芳芸道:“又不要到那里去混跑。”梦玉点头,下了炕,急急忙忙穿东过西到了垂花门,见查大奶奶们都问了好,说道:“我到意园去请松大叔的安,还要到各位师爷先生们屋里走走。”查大奶奶道:“各当铺、京庄、绸庄的伙计们昨日都来问好,哥儿该去回看回看。别处不用去了,等着他们来过再去。”梦玉点头,走出垂花门,查大奶奶站在门口,对着该班的道:“去对槐大爷、查大爷说,多着几个人伺候大爷去回看各铺的伙计们,不要混到别处去。牲口上小心,别骇着大爷。”该班的答应,飞跑出去传话。
梦玉离了垂花门,走过忠恕堂大院子。东边一个小花圃是蕉雨山房,梦玉看文章的老师鞠冷斋先生设帐之所。这位师爷是个进士出身,做过一任知县,因过于拘执,不达时务,难胜地方之任,情愿休致。他是祝尚书的同年,所以祝筠请他在家给梦玉看文章,每年送他五百金束修。鞠冷斋最喜幽静,不通庆吊。祝筠知他的脾气,送他在这忠恕堂的东边蕉雨山房,是个人迹罕到之所。派了两个极爱闲、极偷懒的家人、小子服侍。
鞠冷斋见梦玉聪明风雅,十分欢喜。每逢文期,无不详细批改,悉心讲究,梦玉亦颇能领会。老太太见鞠冷斋是个老道学,甚为钦敬,常将鞠太太、秋瑞小姐接到家来,一住就是十天半月。
鞠太太只此一女,爱如珍宝。
这秋瑞小姐生得艳如桃李,而性若冰霜。同梦玉深相契合,亲爱异常。比梦玉大三岁,博古通今,无书不读,洵为巾帼相如。只是性情古怪,叫人难测。就是同梦玉,亲爱的时候竟似夫妻姐妹,冷淡起来又如陌路仇人;将一个极会温柔、极多情义的祝梦玉,无从设想,只得见他亲热的时候,忍不住的说道:“古今的闺秀如姐姐者,可为杰出;而世间之如梦玉者,固不乏其人。但姐姐之所遇者,只惟梦玉。我见姐姐亲爱的时候,待梦玉如同手足还觉过分;忽然冷淡,见梦玉就像冤家还加几倍。这是什么缘故倒要请教,你说说我听。”秋瑞笑道:“蠢才!我以你为千古知音,谁知你是个皮相的顽石。你既不明白我的心迹,我倒要说与你听,好叫你这石点头。”梦玉笑道:“姐姐如果说得有理,我不但点头,还要稽首再拜。”秋瑞道:“但凡天地间有性者未有无情,未有无情而情之邪正不一。春之风、夏之云、秋之月、冬之雪,此天之情也。山川花木、鸟兽鱼虫,此地之情也。君臣、父子、夫妇、兄弟、朋友,此人之情也。天地之情,生生不息,而人之情,则渺渺难名。譬如世间男女,往往自谓多情,就造下无数多情的罪案。或有守礼之人,两心相契,因情而死者不计其数。我前在父亲衙门里,常听见人说,有相与外人而杀本夫者,舍本身应有之情而情于他人,是天地间极无情之人,不可以情论也。至于我同你在五伦之外,直说不上情字,因你在我父亲门下,我同你世谊姐弟,拉扯着算兄弟。我见你举止动作无不合我心意,舍你之外无可与语,所以我打心眼儿的欢喜亲爱。我既爱极了你,我又不能同你百年相聚,徒然叫情丝捆住,枉送了性命。我父母只我一女,我为一己私情失双亲之爱,罪莫大焉!安能言情?所以我亲热你,是爱极了你;冷淡你,也是爱极了你。我恐为情字所困,故不得不亲而常淡,热而忽冷,正是我爱你一片苦心。我打谅你领略我的衷曲,谁知你还是情中的门外汉!”梦玉听了不胜拜服。所以同秋瑞成了个世外知己,彼此并无避忌。这且不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