睁着两眼,也看不见三千大千世界,只觉得一片汪洋,尽成泪海。紫箫见他如此光景,将头掉过去,在墙上瞅了一会,将手在梦玉脸上替他拭着眼泪,说道:“你明儿照着芳丫头的这一幅’玉堂富贵图’,找一幅给我,这倒是恽寿平的真迹,我瞧着比西大奶奶屋里那幅’杏林春晓图’还要精神些儿。你说是不是?”梦玉点点头。紫箫道:“我搬过这边来,多了两间屋子,你来替我收拾。我最爱你的那一幅’天平听雨图’同仇十洲的那幅’汉宫春晓’。这两幅,你明儿找出来,借我挂在屋里。”紫箫正说着话,巧儿拿开水进来说道:“陈嫂子说,二服药早得了,拉在一边儿靠着呢。说叫姑娘放心,他不到那儿去,总在那儿照应着呢。”一面说着,对上了茶递过一杯给大爷。紫箫走到桌边,笑道:“我闹了半天,一口茶儿也没有喝,嗓子里觉着要冒火。”巧儿道:“我这儿冰着一碗西瓜汁,紫姑娘吃了罢。”梦玉道:“我心里发烧,巧儿拿来我吃。”紫箫忙止住道:“罢呀,老祖宗!你喝口儿热茶,去坐着听会子戏,心里就不发烧了。这冰着东西那儿吃得?我也要去搬房子呢。”说着,走出房去。梦玉喝了两口热茶,跟着出去。刚到院门,有东大奶奶们着人来请。紫箫笑道:“很好,你跟大爷去罢,对奶奶、姑娘们说,不要等我,叫他们只管上菜。”丫头答应,跟着走出院门,三个人到了怡安堂。梦玉只得往如是园而去。
且说书带面热心跳的走到秋水堂,众人瞧见他这样儿,都赶忙问道:“你不是去瞧秀姑娘吗?为什么闹的面红面胀的这个样范儿?”书带笑道:“我没有去找秀春,到自家屋里同成儿闹饥荒,叫我很生了一会气,心里发烦,也不去找秀丫头,就赶着来了。”众人道:“丫头们不好,说他两句。怪热的,也犯不上动这样大气。这是何苦来呢!玉大爷去了这半天,也不见来,想是叮住紫丫头不放呢。”众人正说着,只见秀春走了进来。三多们问道:“你在那儿?书姐儿去找你,倒同成儿怄了半天气,他发烦走了回来。”秀春道:“找个什么劲儿?我又不逃走,总不过在垂花门里。”一面说着,也就坐下。书带道:“为去找你怄了气,要敬你一大杯才得解恨。”叫丫头们“将那个大玛瑙杯取过来,满满斟上,送过去给秀姑娘”。
秀春道:“这是为什么?你同成儿怄气,怎么好端端的罚我喝酒呢?这杯酒我不遵命。”书带笑道:“这原是我的错,喝酒也要对劲儿,咱们如何是陪你喝酒的人?”叫丫头将那一大杯酒拿过来,书带接着做一口气的喝干。秀春彻耳通红,说道:“妹妹,你今儿为什么给我个下不来?我又没有招你惹你,仔吗拿着我出气?这是何苦来呢!你瞧见我同谁喝酒吗?你拿这些话儿消遣我。”海珠们都笑道:“本来书姐儿也忒什么些个,秀姑娘又没有说什么,你就动了气,还得罚一杯才是。”
书带笑道:“我真该罚,方才气头上胡言乱语的,得罪了我的好姐姐。我再吃一大杯,告个罪儿罢。”叫丫头们斟上酒,端起来才喝了一半口,只见梦玉进来,席面上众人一齐站起,问道:“紫姑娘为什么不来?”梦玉将方才缘故说了一遍,海珠、掌珠、修云听了不胜赞叹,秋瑞、芳芸、三多、兰生、春燕不住的点头。姨娘、姑娘们无不大笑道:“紫丫头真是个傻子。等着三老爷的病好,他只怕连身上的肉也全光了。”众人都一齐好笑,秋瑞叹道:“藩篱之?`,焉知鸿鹄之志哉?”梦玉听见,回过头去朝着秋瑞瞅了一眼,秋瑞笑道:“你不用瞅我,当浮一大白。”命丫头给大爷满满斟上一杯。
场面上正是蝎子精迷着唐三藏,在那里做出无限风流的模样。那和尚总闭着两眼一声儿也不言语,任凭那妖精甜言蜜语千引万逗的,总是不理。梅春笑道:“这和尚叫妖精都缠昏了,尽着发晕呢。”梦玉笑道:“和尚不是发晕,他闭着眼满肚子里想妖精,比睁着眼瞧的利害。”梅春笑道:“怎么道他闭着眼想的是妖精?”梦玉道:“因他的名儿叫三脏,比咱们肚里少了两脏,是想妖精想掉的。”众人哄堂大笑。梅春笑道:“当日的和尚只剩了三脏,如今的和尚不知还有几脏?”梦玉笑道:“如今的和尚要一脏也没有,肚子里只有一个绍兴酒坛子,装着几斤猪肉。”梦玉未曾说完,只听风酒席上哈哈笑声盈耳。众人笑了半日,方才住口。
这些妈儿们络绎不绝,上酒上菜。小旦美官、秀官上来回大爷道:“底下没有我们两个的戏,要到敬本堂去伺候老爷吃酒。”梦玉道:“一个人喝三杯酒去。”随命丫头斟酒,美官、秀官站在左右。梦玉命他们吃菜,说道:“外面散的早,再进来唱出《游园惊梦》我听。”两人答应,谢了大爷赏,走进戏常管班的赵宁领着,由富春阁后身出了园子围墙,顺着夹道弯弯曲曲走了好一会,才是他们住处。到屋子里瞧不瞧,不见一个人影。他三人走出院子,向着玉堂班院里望去,见几个打杂的在地下铺着大席子坐着喝酒。赵宁同秀官们走出月光门,见查、槐两大爷同些爷们站在院子里说话,看见他们问道:“秋水堂散了戏吗?”赵宁道:“还早着呢。他两个没有了戏,带出来到老爷席上伺候。”槐荫点头,命其就去。
赵宁等过了茶厅,走至春晖堂,东西两院的清客同那些唱南词的先生都站在甬道上说话。赵宁道:“你们好自在,乘个凉儿,说说闲话;像咱们正是出汗的时候。”唱南词的章先生笑道:“咱们出汗的时候,你又在乘凉呢。刚才垂花门传出话来,明日叫咱们在承瑛堂伺候。饭前先是范三秃子同郑老五进去变戏法,饭后是咱们的南词,晚上是苏老大们的十番清曲。你说咱们出汗不出汗?”赵宁道:“咱们明日是景福堂,玉堂班是恩锡堂,五福班还是敬本堂,一连是五天。”众人正在说话,玉堂班的人出来了一阵,赵宁问道:“你们都在敬本堂吗?”众人答道:“看了半天戏,要家去吃饭。”掌班的傅贵说:“你们散的早。”秀官道:“早着呢!我两个没有了戏,要上去伺候。”傅贵道:“很好。二宝们都在席上,你两个上去换个把下来歇歇。”美官、秀官答应,走进春晖堂,转入敬本堂。见大院子里那些各位大老爷的大小爷们俱在棚下,五福班后场边站满是人。场上刚唱着《绿珠堕楼》这一出,看见绿珠正陪着石崇饮酒呢。秀官看那厅上设着五席:中间一席是松大人;左边第一席是总镇姜大人;右边第一席是淮扬盐铁使蔡大夫;左边第二席是提刑副使龚大老爷同太守周大老爷;右边第二席是司马颜大老爷同别驾白大老爷,旁边是二老爷陪着。左边第二席是梅姑老爷陪着。瞧见玉堂班的袁锦官、双贵官、玉林官、李凤官、富春官、二宝官这六个小旦,俱在上面敬酒。
他两个走旁沿儿上去,见过了各位大人。梅白正在高谈阔论,指着场上说道:“石季伦原是个风流领袖,千古雅人,可以为绿珠之知己。”松柱道:“前人有借用绿珠的诗道:‘值得楼前身一死,季伦原是解风流。’这也是千秋知己之感。”梅白道:“这两句虽是小青托兴之诗,恰说透了绿珠的一腔心事。”
正在说着,场面上绿珠已堕了楼,为花神引去。太守周大老爷笑道:“虽为绿珠解恨,然何必多此一番波折?”总镇姜大人笑道:“这是我那本家姜太公请元始天尊之故智也。”众大人们一齐呵呵大笑。美官们上去敬酒,各位大人皆用大杯开怀畅饮。底下爷们抬上烧煮桌来,王贵、张彬、杨华、陆进、赵升等五个人,卷起袖子打着千儿,跪在地下,一手托着一手的片;这里高升、金定、冯裕、陈兴、周惠五个人,各拿着一个银盘,一双镶银牙筷,在席面上往来拨菜;顾祥、金映、王瑞、杜成、谢铭、刘贵、赵太、董升、钱桂、来顺这十个人,伺候上菜;还有辛福等二十人,将挂灯、柱灯背光高照,满堂的上中下三层灯烛全行点起。只见歌管悠扬,灯光灿熳。真个是:天上神仙第,人间富贵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