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老太太与众人正要坐下,槐大奶奶进来回说:“章先生们伺候,请老太太安。”祝母隔着纱窗说道:“怪热的,又要惊动诸位先生。咱们姑太太要听许先生《玉蜻蜓》,拣着热闹的说两回罢。”窗外章、刘、许三位先生齐声答道:“门下总是闲着,应该伺候。”秋琴道:“就在《找巷夺埠》唱起罢。”
许先生连声答应。卷棚下设了条桌、方杌,点上一对玻璃照,冲了三碗雨前茶。许先生们调起弦子、琵琶,和定洋琴,打扫喉咙,先唱几句开场诗道:六月荷花处处开,绿波香雾近楼台;游鱼阵阵穿花乐,看见佳人游过来。佳人见,笑盈腮,高叫郎君你快来,鱼儿见我都游近,不像你,近着奴奴反走开。郎君看,叫怪哉,真个鱼儿聚一堆,想他也解怜香意,顾不得竿上金钩钓住腮。佳人听说微微笑,他解怜香我爱才,如鱼似水人生乐,可惜了多少红颜在土里埋!郎君听,叫裙钗,休对鱼儿去发呆,瓶中尚有同心酒,我合你慢慢谈心饮两杯,同上楚阳台。闲文剪去书归正,且将那申大娘娘说一回。
许先生唱完几句,接着就开了“申娘娘打巷门”的正书。
老太太们吃着酒,听他唱了这几句提场诗,不觉大笑。姑娘、嫂子伺候斟酒。
紫箫无事,到后院来歇息。见莺儿闹的满头大汗,屋子俱已收拾妥当,心中十分欢喜,问道:“你吃了晚饭没有?”莺儿道:“等着收拾完了再吃。只怕姑娘也没有吃呢,我去要姑娘的饭罢。”原来祝府有执事姑娘们都是一人一桌,中碗,五寸盘,两荤两素。到吃饭时候,各自着人去要,以此莺儿要去叫饭。紫箫道:“也罢,你去叫了饭,到茶房里对陈嫂子说,将那鸭子给我盛一碗来,余下的叫他们吃了罢。”莺儿答应,出去叫饭。
紫箫将烛煤剪去,外面两间添上几枝红烛。听见有人叫道:“姐姐今日辛苦了!我来道乏问安。”说着,掀开帘子进来。
紫箫见是秋雁,问道:“你们就散了吗?”秋雁道:“还早呢,梅大爷要看灯戏,他们都不能脱身,就是我同吉祥、五福、仙凤、书带、江苹、双庆、长生这几个人散了,余下的都在那里。先前众人听见,都要来瞧姐姐,是鞠小姐止住着,不叫来瞧。他说,割了个口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?他将姐姐比做个鸭子呢。”紫箫道:“怎么比做鸭子?”秋雁道:“他听众人都笑着姐姐道:‘紫丫头真傻不痴的,这样怪热的天气,何苦来呢!疼不拉的割上一刀子。’鞠小姐听了大笑道:‘泥巴饭里的鸭子,那里比得上红鸽子呢!’”秋雁尚未说完,紫箫忍不住大笑道:“他是说玩话,并没有比我做鸭子。”秋雁道:“咱们乐了一天,叫姐姐受了多少委屈,那儿还忍得再听戏!我对他们说了,大奶奶们同玉大爷、二姑娘都说’很是。你也该去替他下来歇歇。’我赶着回来,刚才上去见过老太太,这会儿来瞧姐姐,给姐姐道乏。上面的事都交给我,你也不用去照应,就在屋里歇歇罢,身子也是要紧的。我瞧着老爷听书也很乐,就是要东要西的,有我伺候呢。”正说着,见天庆走进屋来,对紫箫说道:“老太太吩咐:秋姑娘回来了,叫紫姑娘不用上去。老爷说,任什么儿也不要了,明儿早些上去伺候罢。”
紫箫答应。秋雁笑道:“这可以放心,不用惦记了。我要去换衣服,一会儿再来瞧你。”紫箫笑道:“太太这会儿开的那坛陈酒,你给我倒一壶来。”秋雁道:“你还没有吃饭吗?”
紫箫道:“刚搬过屋子来,谁有工夫去吃呢?才叫莺儿要饭去了。”秋雁听说,急急忙忙出了院去。天庆也跟着飞跑到了院门。看见莺儿同着厨房里打杂的老妈端了饭来。秋雁道:“莺儿对姑娘说,我就拿酒来。”莺儿答应,到屋里接了老妈的饭菜,摆在中间靠窗桌上,摆设姑娘的杯筷,端过椅子、脚踏,转身出去。紫箫知道他到茶房里去取鸭子,走到椅子上坐下,瞧了瞧四样都是荤的,笑道:“不知是些什么东西,闹的满碗子都是黄油。”正在好笑,见天庆拿着一大壶热酒,后面一个丫头端着个大盘子,里面有四碟子美菜,笑嘻嘻说道:“现成的一壶热酒,秋姑娘又给姑娘做了四个碟子送来下酒。”说着,摆在紫箫面前,说道:“姑娘吃完了酒,我再送来。”说毕,转身就走。
刚打起帘子,谁知外面一人急忙进来,正碰了个满怀。天庆一看,原来是书带,两个人放声大笑。天庆一面笑着,同那个丫头飞走而去。紫箫忙起来让坐,书带道:“我来敬姐姐一杯酒,咱们今儿偏了你,又叫你受委屈。”紫箫笑道:“咱们不用闹这些虚文假意的,你陪着我吃杯酒倒是正经。”书带正要回答,听见莺儿叫道:“姑娘,将帘子掀起。”书带赶忙过去掀起帘子,让莺儿进来,看他端着一大碗菜,书带替他接着摆在桌上。紫箫道:“你将这四样菜都搬到外间屋里,你去吃饭。等我慢慢吃酒,拿我的碗盛起一碗饭就够了。”莺儿答应,搬了出去,又给书姑娘摆下杯筷,端了椅子、脚踏,然后自家出去吃饭。他两个也就慢慢吃起来。
书带道:“我有句话要同姐姐商量。”紫箫道:“你有什么话,说给我听。”书带道:“我要求老太太仍旧调我回来。”
紫箫大惊,急忙问道:“这是为什么?”书带道:“有件大不妙的事。将来要糟在里面,真是跳下黄河也洗不干净!我坐在那儿听戏,心里很后悔,大不该调到那儿。我想着一会儿要求老太太另外派人,我情愿回来。”紫箫急的酒也咽不下,说道:“你说给我是个怎么不妙的道理,我好替你拿主意。你说的这样糊里糊涂的,叫人空着急。”书带站起身来走到紫箫面前,轻轻的将如何碰着桑进良,看见他的那个神气,又如何看见秀春系裙子,桑奶子给他抿头,前前后后的话说了一遍。紫箫点头道:“你坐下,我想主意。”书带坐下,说道:“姐姐你想,将来一定要出矿,这不是咱们白带在里面。羊肉吃不成,倒闹的一身骚!”紫箫道:“你且不用着急,其事尚缓。让我满饮三杯,洗洗耳朵。”说着,一连气儿喝了三大杯酒,笑道:“你不用着急,我自有主意总叫你万安。将来设或闹出别的,也与你不相干儿就完了。你断不可去求老太太要回来,这是白碰钉子。你见谁是要去就去,要来就来,随着咱们作主的吗?你去求老太太的话,是断不能行。”书带道:“依你这么说起来,怎么好呢?”紫箫说:“不拘怎样,要挨过老太太的大庆。忙过了这一程子,我想个法儿调你出来。这会儿断不用提起。”
紫箫心中发闷,不住饮酒,将一大壶陈酒喝的不差什么。书带道:“姐姐今儿酒兴很好,我再去找秋姑娘取一壶来,咱们两个爽爽快快喝一杯儿。”紫箫道:“使得。”书带自去取酒,又取了一大盘嫩藕、鲜菱来,两人畅饮。莺儿吃完饭,将碗盏收去,到里屋去将应办的事务一样一样检点收拾。书带因有要办的公事,不敢多饮,尽着只让紫箫,酒儿菜儿让个不止。紫箫劳乏一天,又出了多少血,兼着饿了半日,方才又听见秀春的一段故事,心中甚为气恨,这两壶酒吃了下去,不觉十分沉醉。书带见他有些酒意,说道:“姐姐,你吃点子饭罢。”紫箫摇头道:“任什么儿也不吃了,剩下的给莺儿去吃罢。我要去躺一躺儿。”书带对莺儿道:“赶紧舀些热水来,给姑娘擦擦脸儿,好去睡觉。”莺儿端着铜盆,忙着舀水。书带站起来,替他卸了晚妆,摘下耳环,脱去外面纱衫,解掉纱裙。莺儿已取水来,书带叫他就放在桌上,取过手巾替他擦脸,又解开小衫,给他身上抹了一会,同莺儿扶到炕上,让出左手朝着外床轻轻睡下。
两人正在炕边服侍睡觉,忽然帐子外面一个人伸进手来,将他们一抱。书带同莺儿出其不意,这一惊非校听见那人“噗嗤”一笑,回过头来见是大爷,莺儿道:“何苦来呢!大爷吓人家这一跳。”书带笑道:“幸亏咱们出过喜事,不然叫你把天花儿都骇了出来。你多咱儿进来的?怎么一声脚步儿也没听见?”梦玉笑道:“我在窗外瞧着你们两个扶着紫姐姐来睡,我就悄悄儿的走了进来。”书带道:“咱们不用闹,让他静静的睡一会儿罢。”梦玉道:“我方才到敬本堂去瞧了瞧,老爷们正热闹着呢。咱们那里的灯戏才上场,老太太这里,我来的时候接第二回的《夺埠》,横竖今儿要闹到天亮。王嫂子说,已交丑正了。”书带笑道:“罢呀!你听他的混话。他身上带着王贵的那个破表,到处混充人灯儿。人家的表上才交未初,他的已交了卯正。”梦玉听了“噗嗤”好笑。莺儿道:“咱们的钟方才打十二下呢。”梦玉道:“今日席面上的人,有一多半没有带着。”莺儿道:“咱们姑娘的修了这一程子,也总没有得。”书带道:“咱们也不用说闲话了,各人干各人的去罢。”同着梦玉出了小院门,走到承瑛堂,书带道:“我在这儿还有一会耽搁,你各自去罢。”梦玉点点头,顺着回廊一直出去,见那栏杆上都是丫头、嫂子们,也有打盹儿的,也有说话的,也有磕瓜子儿吃果子的。梦玉同他混搅了好一会,笑着走出院门,又绕过介寿堂,往西院门口走过,顺着脚逛到里面,看看这些丫头们。这个狭长院子一溜儿有二十几间屋子,都是闲散丫头的住房,同怡安堂的北院儿一样。有两个住一间的,有独自住一间的,还有空着的屋子。此时这些丫头们,有巴结的,都在各处伺候;偷懒的,在秋水堂听衬戏;还有些找姐姐妹妹去说闲话。
梦玉走到院里,两边都静悄悄,并无人影,只见中间的一间屋子点着灯亮。他轻轻走了过去,听见有人说话,走到窗糊眼儿边往里一瞧,是大丫头宾来同着宜春两个坐在炕上。一张小炕桌放着灯盏,桌上堆着些莲蓬、桃李、菱藕,一把酒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