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石夫人见桂夫人婆媳拜寿敬酒完毕,随即走至老太太面前刚要跪下,祝母正在欢喜,见石夫人一人走至面前,忽然伤心掉下泪来,连忙止住道:“你且站着。”石夫人含着笑赶忙站在一边。众人道:“今儿是老太太的大庆,正该欢喜,怎么掉起泪来?”祝母将头摇了一摇,擦擦眼泪对石夫人道:“你且等一等再拜。”随命人出去请鞠老爷、松大老爷、江、郑两位老爷、姑老爷、二老爷、梦玉进来说话。听差的媳妇们立刻到垂花门传话。
不一会,祝筠、梦玉陪着请的几位老爷进来,先同各位太太们见过礼。石夫人退在一边。松柱道:“姑妈叫侄儿们进来吩咐什么?”祝母道:“刚才你三妹子过来给我拜生日,我看着他心都伤碎了。我今年七十岁,三个儿子,只有一个孙子。你大哥哥今年五十外了,新近才同你结亲家,你大嫂子又聘下贾府的姑娘,虽都未过门,到底有媳妇。只可怜你三兄弟是我的小儿子,偏生得这样的病,我看他是断不能好的。可怜你三妹子,谁是他的儿子媳妇,同他作个伴儿呢!”祝母说着,泪下如雨道:“虽是你前日说过:‘等桂三老爷来做媒,将他的女儿给三兄弟做媳妇,同他做个换门亲,他也断没有什么不肯的。就是他不肯,我硬要也要将他的女儿要了来。’只是他不知几时才来,恐你三兄弟等不上见媳妇的面儿。我这会儿瞧见人人背后都有儿有女有媳妇。只有你三妹子可怜一人,我瞧着很伤心。这会儿请你们进来没有别的,我有心爱丫头芳芸、紫箫,生得很端庄能干,我今儿做主先给你三妹子做个媳妇,就叫梦玉这会儿拜过堂,叫你三兄弟也略略安慰,将来桂家的过来仍居第一。你三妹子也好带着两个媳妇给我拜寿。因为鞠老爷是我家的世谊好友,你们三位是我家至亲,所以请进来商量商量,可还使得使不得?”鞠冷斋们一齐说道:“老太太所办是极。今日是老太太的大庆吉日,可谓福禄寿喜四者毕全,竟是这样办罢。”祝母听了转悲为喜,就派几个体面有儿女的家人媳妇过去扶着芳芸、紫箫拜堂。说道:“且成了礼,再去开脸罢。”这几个媳妇们都欢欢喜喜的过来扶新人拜堂。
且说芳芸、紫箫因今儿是老太太的正日,两个人都极意妆扮了个体面。虽是他们心里俱有这个姻缘的主意,再也想不到这好梦就在今日。方才正是一团高兴,同众姑娘们等着磕头,只听见老太太说到他们身上,就像青天里打了一个大霹雳,两个人的心几阵乱跳,耳朵里不住的乱响,以后老太太说些什么话他们一句也听不见,两张脸都臊的通红,跑又不是,站又不是。海珠们走过来给他两个遮着。秋瑞在他们耳边轻轻说道:“恭喜!站稳着些儿,别栽倒了叫人笑话。”桂夫人赶忙差人去取凤冠、蟒袄、霞披、玉带。众位太太、小姐个个都替他们欢喜。松大老爷们甚赞老太太的仁慈厚德。此时各家夫人、命妇以及满堂亲友、太太、奶奶好不敬服。
鞠冷斋笑道:“年伯母将侄儿的两个女学生都配了佳婿,将来侄孙女儿也要求奶奶疼他,替他想个合式的郎君才好呢。”
祝母笑道:“我本来有个主意,且过这几天请鞠老爷、鞠太太商议。”鞠冷斋道:“年伯母的尊意是怎样的,何妨就请吩咐,想来老人家的主意是不错的。”松柱道:“姑妈不妨说说,等鞠大哥同鞠大嫂子去商量呢。”老太太笑道:“我看见侄孙女儿是鞠老爷、鞠太太的性命,一天儿也离不开的。我原打谅着要给魁儿做媒,秋姑娘的年纪忒大。一时也难遇得着合式的佳婿,我又很疼他,两三天不见他就惦记的什么似的;在鞠老爷、鞠太太呢,又是心坎儿上的一块儿肉,我因此想出一个不知进退的主意来。我的意思,要将鞠太太搬到咱们家来,就住在蕉雨山房,我将梦玉给鞠老爷做个养老女婿。”鞠冷斋不等祝母说完,赶忙深深一揖道:“侄儿久有此心,只是不好启齿。
况且梦玉是侄儿的得意门生,如果蒙年伯母的慈爱,不弃寒门,侄儿愿遵慈命。”郑、江两位老爷笑道:“少不了我两个作冰人。”鞠冷斋笑道:“我倒有个主意,既承年伯母慈爱,实在令人感极。但是侄儿要一点子陪嫁也是没有的,只有几本破书,要留着自读。若不办点妆奁,侄儿脸上又害臊。依我的主意,求年伯母的慈爱,何不今儿带着就拜了堂!在侄儿又完结一件心事。还有一个道理,横竖大哥的媳妇尚未过门,今儿权且叫他署着大房的孙媳妇,也好给奶奶上寿。”鞠冷斋一夕话,将个祝母说的大乐,众位老爷都说:“甚是。”祝母命丫头过去请鞠太太同二太太们过来说话。此时太太、奶奶、姑娘们都挤在东边屋里给芳芸、紫箫在那里妆扮,秋瑞也在那儿帮着穿蟒袄,因此老太太们说话全不知道。鞠太太同桂夫人们听见老太太来叫,赶忙走了过来。祝母将秋瑞的话对桂夫人说了。鞠冷斋也对鞠太太说了一遍,鞠太太十分欢喜感激。桂夫人命金凤去取海珠的凤冠、玉带、蟒披等件来,便同鞠太太走到东屋里。
秋瑞正在那里手忙脚乱的帮忙,只见鞠太太笑嘻嘻的将秋瑞叫到面前,对他说嫁梦玉的说话。这秋瑞立刻死了四次。怎么死了四次?骤然听见嫁梦玉,出于意外,直惊死了;当着众人闻此好音,无处躲避,要臊死了;数年难以有望之事,忽然而得,实欢喜死了;立刻就去拜堂,又心跳死了。站在鞠太太面前,两只小脚就像钉在地下的一动也不能。桂夫人叫海珠们替他妆扮,众位太太、姑娘、奶奶们都大欢喜,七手八脚的立刻将他妆扮起来。
芳芸、紫箫此刻已心满意足,也说不出那心中的得意,不一会,秋瑞也妆束停当。此时内外皆知三老爷、三太太有了媳妇。祝筠吩咐瑞宁班的后场奏起鼓乐,众媳妇们扶着三位新人簇拥至中间站祝众人遍找不见梦玉,这些丫头、嫂子们四下去找,有的瞧见大爷到海棠院去了,这几个嫂子们如飞到海棠院来。
且说梦玉方才听见老太太说到芳芸们的事,他就想起昨夜同素兰的事来,又叹又悲,心如刀割。趁着空儿跑到自己院里,走进掌珠的外间,躺在大炕上,抱着一个大红盘金靠枕呜呜咽咽的哭了一会,只听见王家的、杜家的、杨家的一路问进来道:“大爷在屋里吗?”小丫头答道:“在西大奶奶屋里。”王家的们赶着跑进来,见他躺在炕上,三个人一面走着笑道:“别装腔儿了,没有说给你的时候,到他们屋里鬼鬼祟祟的一刻也难离,这会儿正经叫你去拜堂,你又装着害臊躲在这儿。何苦来呢!叫咱们四下里去找。”三个人坐在炕沿儿上拉他起来。王家的将手在他的下体一按,笑道:“都是为他闹事,叫咱们跑了多少冤道儿!”梦玉将身子一扭,不觉“噗嗤”的笑将起来。杜家的道:“快叫小丫头去舀水来擦擦脸,别叫老太太动气。”王家的叫丫头赶忙去舀水。梦玉坐起来,看见杨家的抱着一只脚,在那儿解带子,说道:“我最怕穿新鞋,今儿早上疼了一早上。”杜家的道:“谁叫你将鞋样儿又修掉一线儿呢,缠小了干什么?”梦玉道:“杨嫂子,我替你将那只也放放。”不等他回答,将杨家的那只脚抱在怀里,不由分说,将那不满四寸的大红圈金弓鞋脱下,又一路混拉,将裹脚解开一半。杨嫂子又笑又急,不住口的祖宗、老子的混叫。王嫂子、杜嫂子笑的腰弯背曲,不能住口。小丫头端了水来,嫂子们连忙将手巾替他擦了脸,同杜嫂子两个拉着飞跑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