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宝钗听珍珠说一窗花影反不如半榻松风话,颇有理解,正欲答应,见周贵家的来回林之孝伺候。王夫人吩咐着他进来,周贵家的答应出去,同林之孝来见,给太太请安,又给三位奶奶、姑娘问安。王夫人道:“自老爷去世,我悲哀成病,不能下炕已及二年。今日心中安慰,一旦病痊。且有几件要事与你商酌,不是一半句言语可以完结。”吩咐丫头端张炕桌摆在一边,地下铺个小垫子,命林之孝坐下,“赏杯酒你吃,我有话说。”林之孝赶忙回道:“太太赏酒,奴才站饮,断不敢坐。”
王夫人道:“你是我家三代老家人,比不得别的家人小子。你且坐下,我慢慢对你说话。”林之孝道:“奴才伺候着,太太只管吩咐。”王夫人道:“你不妨坐下,等我想着说话。”林之孝不敢再辞,只得磕头谢太太赏坐,在那垫子上偏着身子坐下。丫头们摆上杯箸,赶忙斟酒。王夫人将桌上果碟撤几样给他。
此时,高照地光全已点上,周贵家的、张瑞家的领着丫头们慢慢上菜。王夫人饮了几巡酒,用过两回菜,这才将宝二奶奶们入梦之事大概说了一遍。宝钗、珍珠又一层一层细说一番。
林之孝十分惊叹。王夫人命将宝钗、珍珠的衣服、护肩给林之孝观看。林之孝接着,站起来定睛细看,甚为惊异。王夫人道:“我患病二年,百药无效。若不是宝玉的灵丹,如何就能脱体?”
林之孝道:“奴才心里也想着,太太病的日久,怎么今日比前几年不病时精神还好?谁知是宝哥儿进了太太的灵药。本来宝哥儿生下时,原是怪异,人人都知道是有来历的人。如今果然成了仙得了道。俗语说的好,一人得道,九世升天。以后太太可不用十分惦记他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从此以后,我这心倒可以放下。”林之孝道:“刚才说老爷提起什么房子,奴才还没有听真。”宝钗同珍珠又将老爷吩咐的话再说一遍,并说:“太太回南之事,都托在你一人身上。说是住咱们这宅子的人,祝亲家知道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不知这祝亲家、桂亲家是谁?”
林之孝连声答应道:“奴才受这府里三代深恩,不敢不诚心报效,竭尽犬马。今日老爷成了神,还将这些重事委付奴才,奴才敢不耽承报效吗?”宝钗点头道:“老爷谆谆吩咐,知道你老成忠正,不负所托。太太回南事繁任重,大非容易。我同四姑娘敬你一杯酒,以慰老爷托付之心。”命丫头们执了壶,同珍珠把盏。林之孝望空磕头,谢过老爷、太太,跪饮三杯。王夫人欢喜之至,说道:“家门冷落多年,必须回南整顿,重兴故业,庶不负祖宗功绩。只可惜荣公世爵,子孙不能世守,深以为愧。”宝钗道:“太太回南后,培植子孙,书香有继,这就是不负祖宗功业,何必以世爵为念!”李纨道:“我只愁这座宅子如何去得掉,连着这大观园,谁也买不起,就是房牙子知道要卖,谁敢进宅来瞧?这件事有些难办。”林之孝道:“咱们家要卖宅子,最是一件难事。但是老爷说住宅子的人祝亲家知道,又说桂亲家短少盘费,咱们就着回赎金陵祖屋。奴才想,住这宅子的人,自必来找咱们,不用托人张罗。倒是金陵的宅子,原典给兵部郎中桂三老爷,他同咱们家是同寅相好,怎么老爷称他是亲家?自然还有个什么缘故。”珍珠道:“这些事自有一定的机会,一时亦难以揣度,倒是太太先将金佛一事赶办,以解冤孽要紧。”王夫人点头,命宝钗将锭赤金递与林之孝道:“你与我赶着造尊佛像,我明日亲送去铁槛寺中,给尤二姐解冤释恨。虽是宝玉众人将他两个冤恨解开,到底腹中那块金子终非了结,不能无恨。我如今替他造尊金佛,供在铁槛寺中,朝夕谶经,可以消他几世的怨气。你去找个高手匠人,赶紧打造,我明日亲自送去供奉。”林之孝答应,双手接着,连声叹息道:“不是奴才大胆说,这都是凤二奶奶过于残忍。活着的时候,尤二奶奶奈何他不得,如今凤二奶奶在阴司里,那里有当时的威势?尤二奶奶这一腔怨气,自然是要报的。幸亏宝哥儿同众姑娘的情面,才将这一件冤帐了结。不然是不知道要报几世的仇恨呢!”王夫人们不胜点头叹息。林之孝道:“明日断来不及,奴才命他们赶紧去办,请太太后日到寺拈香罢。”王夫人点头道:“很好,就是后日。只要办的妥当。”
林之孝答应,谢过太太赏酒,退了出去。
平儿道:“我要回去给来旺家的烧了纸锞,再来吃饭。”
王夫人道:“我常远不到你那院里,等吃过饭,我也同去逛逛。
今日又是大好月色,到你家去喝茶说话。”珍珠们连声答应,又饮了一会,伺候太太用饭已毕,同到平儿院里闲话不提。
且说贾琏带着小子三儿,主仆两个骑马出城,见路旁两边俱是高柳垂阴,野花含笑。村庄上那些孩子们挎着筐子满地上争拾马粪。行过一座板桥,只见一望不尽的麦浪黄云,被风摆着层层叠翠。贾琏正看得怡心悦目,忽然道旁麦地里飞起几只白鹭,雪光闪闪,刚欲飞入浪中,又惊起一阵乌鸦,跟着那白鹭冉冉飞去。主仆两个顺着柳堤信马走去,见个十二三岁的孩子,横坐在牛背上,口里唱着山歌,随着那个牛慢慢过来。听他唱的山歌道:送郎送到黄土坡,手拉手儿泪如梭。郎与姐儿一件衣衫作纪念,姐送情郎一个大窝窝。郎说我吃着窝窝想着你,你别将我的衣衫丢下河。姐说情郎忒心多,我不丢你你丢我。你丢我去采花草,采了这窠又那窠。可怜我似檐前水,点点滴滴不离窝。郎说姐儿不用多心罢,我也想你你想我。
贾琏叹道:“咱们骑着骏马,倒不如他坐在牛背上的有趣。”
行走多时,来到一座土地庙前,两旁那大槐树下坐着好些挑担的买卖人,俱在树阴下歇脚。贾琏道:“咱们也歇会子,再去将牲口拉去饮水。”三儿答应,取下马褥铺在一边树下。贾琏靠着树根,甚觉凉爽。
只见那担夫中有一个后生,起身走过这边,对着贾琏道:“二爷,怎么今日得闲出城逛逛?”贾琏向他细看,认得是常在府里送炭的老张,因答道:“我要往铁槛寺去,牲口上乏的慌,在这里歇个腿儿。”老张道:“铁槛寺的这条道儿过不去。”
贾琏急问:“为什么过不去?”老张道:“那座石桥去年被大水冲断,有好几村的人要进城去都绕着道儿,多走八九里、七八里、十来里的都有。这座桥原先原是那些庄户人家共发善心,不拘男女大小随缘乐助凑攒了几年,好容易才将这桥建造成功,以此就取名万缘桥。如今,村庄上这些人家穷的多了,家家自顾不暇,那里能够做好事?就有一二处有钱的人家,别样上面倒肯花钱,若提起做好事,比剥他的皮还要心痛呢!”
贾琏道:“这桥要多少银子可以修造?”老张道:“这工程大着呢,总得几千两的足平足色,少了不能。”贾琏道:“比如这会儿有人发心造桥,托谁去办呢?”老张笑道:“我的爷,这会儿那里有这样的大善人?要他有钱,又肯发心,还怕没有人给他去办吗?这也不过是咱们爷儿们白说话。若是有这样的大财主大善人发心去建这桥,只用托东庄上的刘长者,交给他办,又省钱又结实。二爷不知道,这刘长者就住在咱们东庄上,他家几代都是工部的石匠头儿。他家世代忠厚,人人都叫他家是长者。这老刘长者是前年不在的,这会儿是小刘长者,也有五十多岁,有三个儿子,都娶了媳妇,一家子过的很和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