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家原很过得,因那年修皇陵,管工的官要使费,想他给的不够分儿,诸事挑持。说他的石头大也不好,小也不好;厚的叫他铲的精薄,薄的又要叫他换厚。闹得他左赔右赔,将一分家私赔光还不饶他。后来我听见说,幸喜咱们老爷正在工部里做员外,对那些管工的官儿们说了情,好容易才将这件工程完结。那刘家的父子,将咱们老爷就感激了个使不得。这会儿提起老爷来,他们还是念不绝口。他们父子为人正直,从不欺心骗人。以此这些各庄的大大小小,都同他很相好,谁不相信他呢?”
老张正说未了,三儿带马过来。贾琏起身,小子搭上马褥,问老张:“咱们到铁槛寺,往那条路去?”老张道:“打这儿向南去,过了赵公爷的坟,向西一拐,转过柏树林,拣直向东去,走到土神庙戏台后身,再向西去,过一座长板桥,向着南去就瞧见铁槛寺的那一带树林了。”贾琏命三儿记着。主仆上马依着他的话,扬鞭而去。果然转向东西,过了长板桥,一直来到铁槛寺山门下马。有个沙弥瞧见,赶忙入寺通报老和尚。
贾琏往里进去,见老僧法本出来迎接,上前施礼说道:“长远不见二爷,今日是什么风儿刮到这儿来呢?”贾琏笑道:“特来照顾你的买卖,找你商量。”二人来到方丈,与法本见过礼,彼此坐下,侍者们送茶伺侯。法本问:“太太、奶奶安好?”贾琏答应:“都好。”法本道:“我本来惦记着,要进城去瞧瞧太太同爷们,因为这赶车的有病告假回去了,一会儿找不着个妥当赶车的,因此这一程子出门就很不便。像前几天珠子王家、元宝张家都套了车来接我,一进城去,二爷想,还由我做主吗?一住就是几天,还有好些太太、奶奶们都等着我去做经事。做了这个太太的,不做那个太太又使不得。咱们本寺这几个和尚如何去得?我只得外请了几位南僧去做经事。这家那家的一连闹了一个多月,把这些和尚一个个多闹的垂头丧气,倒像害了一场大玻我也乏了个使不得,养了这一程子,这两天才扎挣得祝”贾琏笑道:“怨不得我刚才瞧见你软瘪郎当的,没有点儿阳气,谁知是经事做坏的。”法本笑道:“好,二爷该罚个什么,自己说罢。”贾琏道:“这是你说的话,罚我个什么劲儿!”法本笑道:“罚你五十斤香油,点佛前的灯罢。”贾琏道:“罢呀,你拣直的说厨房里香油快吃完了,又何必拉扯在佛爷身上去!”两人正在说笑,侍者来问晚饭,贾琏道:“且等一会,我今日来没有别的缘故,是要给凤二奶奶同尤二奶奶做几天道场功德。明日就要起经,先是太太给他拜三天水忏,再接我的经忏。”说着,向怀里取出白银三十两,递与法本道:“你且收着,做完经事,咱们再算。”法本道:“算不算再说,只是如何来的及?要到四方八路去请人,明日料理妥当,后日一早起经罢。若说是给凤二奶奶念经,连这几两银子都不该收才是。想着凤二奶奶生前,每年佛爷跟前不知花多少钱!就像那年蓉大奶奶出殡,凤二奶奶那样的张罗,那一件事不要经他老人家的心坎儿上打个照面调停的妥妥当当?谁不赞他!后来收下来的那些素供饽饽,桌子陈设的那些东西,拢共拢儿都给了咱们寺里;又把那些剩下的米煤柴炭也给了寺里,叫咱们这些和尚直吃了一年。后来听见凤二奶奶升了天,谁不伤心流泪哭的要死。至今这些和尚,睡里梦里都想着凤二奶奶呢!”贾琏听了,止不住哈哈大笑道:“罢呀,都是被你们这些和尚想他,将他想的下了地狱,你们还要想他呢!”法本也觉好笑道:“我说话拙,二爷别挑眼儿。”贾琏笑道:“结了,咱们说别的罢。”又在怀里掏出一包儿来,说道:“这是凤二奶奶的一支头发,你放在磬里也使得,木鱼里也使得,另请一位有德行的戒僧对着头发念七昼夜金刚经。”法本道:“这又是什么讲究?”贾琏道:“你别管他,只管依着我办。”法本点头,收了头发。贾琏吩咐侍者:“命三儿将我的衣包带进来,交你师父收着。”和尚们摆设晚斋,贾琏一面吃饭,问道:“有个刘长者,不知你可认得?”法本笑道:“他是石匠头儿,就住在咱们这东庄上,成天在寺里说闲话。才不多一会儿回去了。”贾琏道:“你着个人去叫他来,我要问他说话。”法本点头,吩咐着人去找老刘,刘贾府琏二爷找他说话,请他就来。侍者答应。贾琏用斋已毕,取水漱口,小沙弥伺候洗脸净手。不一会,有个侍者领老刘进来。法本瞧见,起身笑道:“老刘,琏二爷要找你说话。”贾琏抬头看那人,有五十多岁,花白髭须,长方脸儿,一团和气,走进来望着贾琏就要行礼。贾琏赶忙拉住,说道:“久仰,你家几代长者令人可敬,今我有话相商,奉请过来,别要拘礼,请坐下,我有话说。”老刘道:“爷在这儿,匠人怎敢坐?况且老爷又是匠人一家恩主,匠人更不敢乱坐。”贾琏道:“你这样拘礼,我就不好同你说话了。”法本道:“罢呀,老刘你别谦让,咱们这二爷不比别的爷们,让你坐,你告个罪儿,只管坐着罢。”老刘听说,只得告罪,歪着身子坐下。
贾琏道:“请你过来没有别的,要同你商量万缘桥之事,不知要多少银子才能修造成功?”老刘笑道:“这个功德是二爷独办呢,还是别人托办?吩咐明白,匠人再说。”贾琏道:“是我打谅要办。”老刘笑道:“若是别人办这件功德,非离了五千两不能;若是二爷要办,只须二千五百银,也就办得起来。”贾琏道:“怎么我办就少这些?”老刘道:“有个缘故。那年匠人同父亲承办皇陵,因管工的官儿除了例规外,另要使费。匠人的父亲因这件工程并无出息,不肯另给使费。谁知工上的官儿们怀了恨,格外挑持,驳掉好些石头,不准报销,因此将一分家财赔个干净。后来工程告竣,将那照例的工价又要核减去十分之四,匠人父子急的要寻死上吊。这天在工部衙门口正遇着咱们老爷,匠人父子就拦着车诉说苦情。蒙老爷恩典,向着那些大人们力争,才将照例的工价准销。老爷不但救匠人父子性命,连匠人一家子性命都是老爷恩赐的。后来驳下这些石块,至今堆在庄上。去年原打谅要修造这桥,除石头不算外,将那些应用的石灰、桐油、白矾、麻筋、木桩、铁绊以及匠人们的工价、运石的脚费细细估计,必得二千五百银子才能完工。匠人无力,将这条心也就歇了。而今二爷发这个大善心,做这件大功德。除那石头是匠人报老爷的恩典不算外,二爷竟交给匠人二千五百银,匠人给二爷出个力,办成这件大功德,比什么好事还要功德浩大。匠人也沾二爷的光,得些好处,这便一举两得。若是别人要办,还得算二千五百两的石价。”
贾琏道:“既如此,事很凑巧,就将这事奉托,送你二千五百两银子,成功后再谢。”老刘道:“既是这样,我连立碑、刻字、建碑亭,一箍脑儿都给二爷包办。”贾琏甚喜,说:“后日在此念经,就是这日开工罢。必须赶办。”老刘道:“既开了工,自然赶紧去办。”贾琏点头吩咐老和尚:“殿上佛爷前点上香烛,我要磕头祝赞。”法本亲自去点香烛。
贾琏带着这老刘同来大殿,虔诚拈香,跪在佛前,将凤姐心事并现在修造万缘桥之事默祷一遍。拜毕,命老刘也过来拜佛,随在手上取下一只赤金手镯,递与老刘道:“以此为定,即以奉托。”老刘道:“二爷已在佛爷前拈香立愿,等着后日开经破土,就动起工来。不拘几时,匠人到府里来领银子,又何必给定?”贾琏道:“这不过是点诚心,等着完工之后,我再谢罢。”老刘不好再推,只得双手接着戴在手上,说道:“天气尚早,二爷骑个牲口到河边去闲逛逛,就便瞧瞧桥的形势。”贾琏道:“很好。”吩咐三儿赶忙去备牲口。老刘向老和尚借了一匹马,不一会儿都拉在庙门伺候。
贾琏辞了法本,同老刘骑上牲口,一同三人在柳林之下迎着夕阳西去。真是村庄如画。约莫走了三五里来路,望见一道长河,清波荡漾,回环曲折,不知有多少远近。正在遥望,早已来到河边。老刘用手指道:“二爷瞧,这不是旧桥的基址!”
说着都下了牲口,命三儿牵着。老刘在河边指与二爷看这桥身的宽窄。贾琏看那水面约有五丈多宽,遇有发水时,竟有十余丈宽。又看那旧桥基址,原不甚宽大。那些被水冲塌断折的石头,俱倒在水中,将水激的喷银飞雪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