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姨娘拿腔作调地说:你们请坐下,听我说。我熬油似地熬了这么大年纪,又有你和你兄弟,现在连袭人都不如了,我还有什么脸面?连你也没脸面,别说我了!探春似乎刚明白过来,笑着说:原来为这件事啊。我说我没做什么违背道理的事啊。她坐下,拿出帐簿翻给赵姨娘看,又念给她听,又强调说:这是祖宗的老规矩,人人都要遵守,难道我能改了吗?也不只是袭人,将来环儿屋里收了人,当然也是和袭人一样的。这也说不上有脸没脸。她是太太的奴才,我是按着老规矩办。如果她说办得好,领的是祖宗和太太的恩情;如果她说办得不公平,那是她糊涂不知好歹,也只好让她抱怨去了。依我说,太太不在家,姨娘安静些吧,何苦又要操心。太太一心要疼我,因为姨娘常常生事,几次又都寒了心。如果是个男人,我早就走了,打拼出自己的事业,那时自然会有我的一片天地啊。偏偏我是女孩儿家,一一句话也不敢多说。太太心里都明白,也是应为看重我,才让我照管家务。这还没等我做出点儿成绩,姨娘倒先来糟蹋我。如果太太知道了,怕我为难不让我管理,那才真是没脸啊,连姨娘也真没脸了!说着,眼泪就滚落下来了。
探春说袭人,实际上就是在骂赵姨娘不知好歹。探春也是没办法啊。赵姨娘是探春的生身母亲,但按封建社会要求,王夫人才是探春的太太。从亲情上看她们是母子,但从地位上看,探春是主人,赵姨娘和赵国基是仆人。这种主人和仆人的关系,在公共场合是绝对不能随便模糊了的。赵姨娘确实是个糊涂蛋,她也不想一想探春的难处,一个新上任的领导的难处,你有本事就去求王夫人啊!赵国基,这名字起得够大气的,有理想,有抱负。贾琏奶娘赵妈妈的两个儿子的名字也不错,赵天梁和赵天栋,寄托了父母梁之才的期盼,不过后来还是没翻身啊。封建社会,奴才永远是奴才啊!
赵姨娘也说不出别的来了,随口又说:你也照顾照顾我们啊。你只顾太太的好,就把我们忘了。探春很严肃地说:我怎么忘了?让我怎么照顾?这也得问问你们自己,哪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好用的人?哪一个好人需要人照顾?李纨在旁边忙着劝说:姨娘别生气。也不能怪姑娘,他心里想照顾,嘴里也不能说啊。探春急了,马上就纠正说:大嫂子也糊涂了。我要照顾谁?谁家姑娘们会照顾奴才?他们和我有什么关系。话说到这份儿上了,赵姨娘却还不能明白,只会气得发抖,指着她就开始数落:谁让你照顾别人了?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。你现在说一是一,说二是二。你舅舅死了,你多给二三十两银子,难道太太就不答应你?太太是好太太,都是因为你们尖酸刻薄,太太的恩情才到不了我们身上。现在都指望不上你,以后你出见了,你还能照顾娘家吗。还没有长羽毛,就忘了根本,只拣高枝儿飞去了!
探春没听完,气的脸也白了,气都快喘不上来了。她一边哭,一边问:谁是我舅舅?我舅舅姓王,刚刚升了军区司令,哪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?那你说吧,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都要站起来,又跟着他去上学?他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派头来?谁不知道我是姨娘生的,你何必老是来纠缠这件事,就生怕人不知道,故意地来宣扬须按样。也不知道是谁让谁更没脸?幸亏我还明白道理,遇见个糊涂的人,早就急了。李纨急得没办法,在那里不停地乱劝;赵姨娘大脑都烧糊涂了,在那里不停地乱说。
忽然有人禀报:二奶奶派平姑娘来了。还好,赵姨娘的大脑还没烧糊涂,当然,也可能是听到二奶奶熙凤的名字害怕了,不管怎样,反正她把臭嘴闭上了。见平儿进来,赵姨娘干忙陪笑让座,又忙着问:你奶奶好些了吗?我正要探望探望呢。李纨见平儿进来,就问她来干什么。平儿笑着说:奶奶说,赵姨奶奶的兄弟去世了,担心奶奶和姑娘不知有惯例。如果按老规矩,只能是二十两。现在就请姑娘考虑着办,再添些也行。探春早已经擦去了眼泪,一听这话,她赶紧说:好好的又添什么,难道谁比别人特别吗?是二十四个月才生下来的,还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、救过主人的命啊?你的主子倒乖巧,让我乱了规矩,她做好人,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,乐得做人情。你告诉她,我不敢做主乱添减。她添是她的恩情,等她身体好了出来,爱怎么添就怎么添。平儿一来就已经明白了大半,又听了这一番话,就全明白了,见探春怒气冲冲的,也就不敢像平时那样嬉皮笑脸了,只是站在旁边垂首站着,一声也不吭。
这时宝钗也从上房过来了,探春等人忙起身让座。接着,又有一个媳妇进来请示。因为探春才哭了,有三四个小丫环捧来了脸盆、手巾等。探春就盘膝坐在矮板榻上,捧脸盆的丫环走到跟前,双膝跪下,高高捧起脸盆,另外两个丫环也高高举着手巾等。平儿见她的丫环待书不在这里,就上去给探春挽袖子、卸镯子,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,遮在探春衣襟前面。探春这才开始伸手洗脸。那个媳妇追着请示:奶奶、姑娘,家族学校要支取环爷和兰哥儿的一年学费。平儿先说话了:你忙什么!你没看见姑娘正在洗脸吗。二奶奶跟前你也这么没眼力劲儿?姑娘对你们宽厚,可等我去禀告二奶奶,就说你们眼里没有姑娘,你们都吃了亏,可别怪我。吓得那个媳妇赶忙陪着笑说:我错了,我粗心了。说着,她就立刻退了出去。
探春一边化妆,一边冷笑着对平儿说:你迟了一步,还有更可笑的:连吴姐姐这么个老管事的,也不查清楚了,就来糊弄我们。幸亏我们问她,她竟然竟有脸说忘了。我问她对你主子的事也忘了再去查吗?我估计你那主子未必有耐耐心等她去查。平儿忙笑着说:如果她有一次这样,包管腿上的筋早被打折了两根了。你别信她们。那是那们看着大奶奶是菩萨心肠,姑娘又是个腼腆的小姐,当然耍懒胡混了。接着,她又对着门外说:你们只管撒野吧,等奶奶身体好了,咱们再说。门外的媳妇们都笑着说:姑娘,你是个最明白的人,俗语说,'一人犯错一人当',我们可不敢欺骗小姐。现在小姐是娇客,如果惹恼了,我们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了。娇客,指女婿或者没出嫁的女儿。过去,他们都被高看一眼,比如,女婿到了家,丈母娘都会特别热情地招待。平儿冷笑一声:你们明白就好。
接着,平儿又陪着笑对探春说: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多,有些事情就考虑不到。俗语说,'旁观者清',这几年姑娘也在旁边看到了,该添的、该减的,如果二奶奶没想到,姑娘就自己决定就行。这样,一来对太太的事有好处,再说也不辜负姑娘对我们奶奶的情义了。这是在打消探春的顾虑,让她让放开手脚啊!宝钗和李纨都笑着说:好丫头,怪得凤丫头偏爱她呢!本来没有需要添减的事,现在听你一说,倒要找出两件来考虑考虑,这才不辜负你这话。探春笑了:我一肚子的气,正要拿她奶奶出气去,偏她来说了这些话,真让我也没什么说的了。
探春又叫进那个媳妇问话:家族学校要支取的银子,是干什么用的?那媳妇回答说:是在学校里吃点心或者买纸笔,每人有八两银子。探春交代说:凡是爷们的花费,都是各屋里按月领生活费的。环哥的是姨娘领二两,宝玉的是老太太屋里袭人领二两,兰哥儿的是大奶奶屋里领。怎么学校理每人又多这八两?难道上学去就是为这八两银子!从今天起,把这项费用裁掉了。平儿,回去告诉你奶奶,说是我的话,务必把这一条免了。平儿笑着说:早就该免了。年前奶奶就说要免的,因为过年忙,就给忘了。她这样说,就可以让大家都知道,这个决定也是熙凤的意思,别人就不好说什么了。那个媳妇只好答应着走了。不过,这笔银子当初是谁批给的?为什么要额外发这笔上学补助呢?取消了别人心里能痛快吗?
这时,大观园里的媳妇捧着大饭盒来了。待书和素云抬过一张小饭桌来,平儿也忙着上菜。有人给自己热情服务,搁谁谁会不高兴?探春笑着说:你说完了话,就干你的去吧,还在这里忙什么。平儿边工作,边回答说:我也没什么事儿。二奶奶派我来,一是要传传话,二呢,也是担心这里人手不够用,让叫我帮着伺候奶奶、姑娘的。探春又问:宝姑娘的饭怎么不端到这里来?丫环们赶紧到屋外对媳妇们说:宝姑娘在厅上一起吃饭,叫人把饭送到这里来。探春又故意高声说:你别乱支使人!那些人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大娘,你们支使她们去要饭要茶的,你连个高低都不知道吗!平儿,你去叫吧。这姑娘,得理不让人,又开始讽刺人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