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儿忙答应了一声出来。那些媳妇们都忙悄悄地拉住她,笑着说:哪里用姑娘去叫,我们已经人叫去了。她们又用手帕掸掸石阶,恭敬地说:姑娘站了半天,也累了,快到太阳底下歇歇。平儿就坐下了。又有茶房里的两个老婆子拿来坐垫,殷勤地说:石头冷,姑娘将就着坐这个吧。平儿忙客气说:多谢了。有人又捧过一杯茶,小声地介绍说:这不是我们喝的茶,本来是伺候姑娘们的,姑娘先润润喉咙吧。平儿忙欠身接了过来。现在轮到平儿享受服务了,地位不一样嘛。老子在爷爷面前是儿子,儿子在孙子面前是老子;主子在大主子面前是奴才,奴才在小奴才面前是主子:这都是一个道理。
喝口茶,平儿开始小声地教育她们:你们太不像话了。她是个姑娘家,做事庄重,不肯随意发威动怒,你们却小看欺负她。招惹她动了怒,人们不过说她修养不好就完了,你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。她撒个娇儿,太太也得让她一二分,二奶奶也不敢怎样她。你们胆子挺大啊,敢小看她,这可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啊。大伙儿都赶紧说:我们怎么敢这么大胆,都是赵姨奶奶闹的。平儿瞪她们一眼,小声地说:算了吧,好奶奶们。'墙倒众人推',那赵姨奶奶做事确实有些着三不着两的,有了事就都赖到她身上。你们平日里目中无人,小算盘打得啪啪的,有好处就争,见吃亏的事就躲,我这些年难道还不知道?二奶奶略微差一点儿,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。就算这样,已得到机会,你们就为难她一下,好几次都差点儿让你们看了笑话。大家都知套她厉害,你们都怕她,唯独我知道,她心里也不能不说怕你们啊。前天我们说到这里,觉得再也不能怕这怕那了,二奶奶这些大姑子、小姑子里头,也就只害怕她五分啊。你们都小看她了。管理者和被管理者似乎永远是敌人,好像只能是一方压到另一方,互相理解、互相尊重只能是一种美好的愿望了。
正说着,只见秋纹走了过来。这些媳妇忙追着问好:姑娘歇一歇吧,里头正吃饭呢。等撒下饭桌子,再去请示吧。秋纹笑着说:我比不了你们,我哪里等得。说着,她就要去。平儿忙叫住她:快回来。秋纹回过头,见是平儿,笑着说:你又在这里装什么保卫啊?说着,她回来坐到了旁边。平儿悄悄地问:要请示什么?秋纹说:问一问宝玉的和我们生活费什么时候领。平儿真诚地说:这算什么大事。你快回去告诉袭人,说我的话,不管什么事今天都别请示。请示一件,保管驳回一件;请示一百件,就驳回一百件。秋纹奇怪地问:这是为什么了?平儿与媳妇们都赶紧告诉她原因,还详细分析说:她正要找几件难度大的事情和有头有脸的人开刀,######给大家看看。你们何苦先来碰这个钉子。你这一去,如果拿你们开刀吧,又碍着老太太、太太的情面,如果不拿你们开刀,人家又会说偏心偏向,只会挑软柿子动刀。你听听吧,二奶奶的事,她还要驳回两件,才能堵住别人的嘴啊。秋纹伸伸舌头,笑着感谢:幸亏平姐姐在这里,要不我就碰一鼻子灰了。我现在就回去说说去。说着,她就起身走了。新官上任三把火,早烧晚烧,非烧不行,烧到谁身上谁难受,惹火烧身就太可笑了。人生了气,总要发泄的,不是折磨自己,就是折磨别人,要不就折磨家具,折磨宠物。我们领导也是人啊,领导生了气,问题就更严重了,他很可能就随便地折磨在他面前晃悠的人。
这时,宝钗的饭送到了,平儿忙进来伺候。赵姨娘也已经走了,三个人就在板床上吃饭。宝钗面向南,探春面向西,李纨面向东。媳妇们都老老实实地在门外走廊等候,屋里只有她们自己的丫环伺候,别人一概不敢随便进去。媳妇们都小声地互相警告:大家省点儿事吧,别玩花花肠子了。连吴大娘刚才都弄得灰头土脸的,咱们又不是什么人物。她们就聊着,等着。
古代吃饭都文明啊,特别是女士。屋里鸦雀无声,根本听不到碗筷的声音。一会儿,只见一个丫环掀开门帘,又有两个人抬出饭桌。茶房里早有三个丫环捧来三盆水,见饭桌抬出来,她们三个人马上进去了,一会儿又都端着走出来。这时,待书、素云、莺儿三个人,每人用茶盘端着三盖碗茶进去。又过了一会儿,她们三个走出来,待书命令小丫话说:好好伺候着,我们吃完饭来换你们,别又偷懒坐着去。到这时候,媳妇们才慢慢地一个一个地规规矩矩地进去请示汇报,再也不敢像原来一样随便了。
探春气渐渐地笑了,又对平儿说:我有一件大事,早想和你奶奶商量商量,现在正巧想起来。你吃完饭快来。宝姑娘也在这里,咱们四个人商量一下,再去问你奶奶处理合不合适。平儿答应着回去了。
回了家,熙凤就问她怎么去了整整一天,平儿就把刚才的事请详细地说了说。熙凤笑了:好,好,好,好个三姑娘!我说她不错吧。只可惜她命不好,么有托生在太太肚里。平儿笑着说:奶奶也说糊涂话了。虽然她不是太太生的,难道谁还敢小看吗?熙凤叹口气:你哪里知道,虽然庶出一样,女儿却比不了男人,将来结婚的时候,就有一种轻狂的人,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还是庶出,很多人就因为庶出就不要的。其实,别说庶出,就是我们的丫头,也比一般比人家的小姐还强呢。将来还不知那个没福气的因为挑挑拣拣误了事,也不知哪个有福气的不挑正出、庶出把她娶了去啊。
正出,是正妻生的,也就是大老婆生的。庶出呢,就是小老婆生的。小老婆生的地位就不如大老婆生的。
熙凤又大发议论:你知道,我这几年想了了多少节约的的办法,一家子也没又不在背后恨我的,我现在是骑虎难下啊。虽然也看明白了,但也没办法一下子就宽松了;二来呢,家里出去的钱多,进来的钱少,可是所有的大小事都仍然照着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做,各种产业的收入也一年不如一年了。想多节省点儿,外人又笑话,老太太、太太也受委屈,下人们也抱怨我刻薄吝啬;如果不早想想节省的办法,再过几年就都赔光了。平儿跟着说:可不是嘛!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,还有两三个小爷,一位老太太,这几件大事未完呢。她可能是说几位小姐、公子结婚的事和老太太百年后发丧的事情。
熙凤笑着继续分析:我也虑到这些了,基本还是够了:宝玉和林妹妹她两个一娶一嫁,可以不用公家的钱,老太太自己的私房钱拿出来就行。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,也不算。剩了三四个,最多每人花上一万银子。环哥娶媳妇花得有限,花上三千两银子,不管在哪里省一省也就够了。老太太自己的事,一切东西都有了,另外的零碎花费,也就三五千两银子。如果节约着花,基本上过得去。就怕平空又出来一两件事,可就了不得了。――咱们先别考虑以后的事情了,你吃完法,快去听听她商量什么。这真是给我了一个机会,我正愁没有左膀右臂来帮忙呢。虽然有个宝玉,他又不是这种工作的人。大奶奶就像个佛爷,也不中用。二姑娘更不中用,再说也不是这屋里的人。四姑娘呢,年龄太小。兰小子更小。环儿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,只等有热灶火坑让他钻去。一个娘肚子里怎么跑出这么两个天差地别的人来呢,我真是搞不明白。另外,林丫头和宝姑娘她两个倒好,偏偏又都是亲戚,又不方便管咱们的家务事。再说,她们一个是美人灯儿,风吹吹就坏了;另一个是早拿定了主意,不关自己不张口,一问摇头三不知',也没办法问她。只剩下三姑娘一个人,心里有数儿,嘴也行。又正儿八经是咱家人。太太又疼她,虽然表面上感情有些淡,都是因为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,心里却是和对待宝玉一样。环儿和她不一样,实在让人难疼,要按我的性子早把他撵出去了。现在既然她有了这个想法,正好和她合作,大家互相帮助,我也不孤单了。按正理,从良心上说,咱们有她帮着,咱们也省些心,对太太的事也有好处。如果说到私心,我做事也有些刻毒了,也该回头让步了。回头看看,再要刻薄了,人们就恨到极点了,暗地里笑里藏刀,咱们两个人才四个眼睛,两颗心,一不小心,事情就坏了。在这紧要关头,她出头管理管理,其他人对咱们的恨就可以缓解缓解了。人啊,得了病的时候,对人生就有了深刻的认识,有的一下子就成了哲学家。看来,熙凤也是这样。她这番分析确实很透彻,有些也确实是大实话,比如让探春管管家,让大家也感受探春的厉害,反衬反衬她的好。她也反省自己有些事做绝了,但哪些事呢?她没有说。以后是不是就不这样做了?不一定。
熙凤又嘱咐说:还有一件事,我虽然知到你很明白,但担心你心里转不弯儿来,再嘱咐嘱咐你:她虽然是个姑娘家,心里却事事明白,不过是说话谨慎;她又比我知书识字,就比我强多了。俗语说'擒贼必先擒王',她要想做事,一定是先拿我开刀。如果她要驳回我的事,你可别分辩,你越恭敬,越说驳的对才好。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面,和她一犟嘴,就不好了。平儿不等她说完,就笑着说:你太小看人了。我已经做在前面了,这会儿又来嘱咐我。熙凤笑着说:我是恐怕你心里、眼里只有了我,根本没有别人,所以才嘱咐。既然已做了,更比我我明白了。你看,你又急了,满口里'你''我'起来了。平儿也撒起娇来:偏说'你'!你不高兴,这不是嘴巴子嘛,再打我一顿。这张脸上什么没有尝过!又提上次打脸的事了。熙凤仍然笑着说:你这小东西,那点儿小仇要记多长时间啊。我都病成这样了,你还来气我。过来坐下,反正没人来,咱们在一起吃饭吧。
这时,丰儿等三四个小丫环进来放下小炕桌。熙凤要燕窝粥,还有两碟子精致的小菜,其他规定的菜都减了。丰儿又把平儿的四样菜端到桌上,给平儿盛了饭来。平儿屈着一条腿放在炕沿上,半边身子还站在炕下,陪着熙凤吃了饭,伺候着洗漱完了。平儿没有因为立了功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啊!然后,她又嘱咐了丰儿几句话,才到探春那里去了。
她进了院子,就见刚才的媳妇们都走了,非常寂静。探春她们会不会等不及,已经早走了?
请看下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