宝玉听说王夫人叫他,连忙就过去了,原来是王夫人要带他去拜见甄夫人。宝玉当然非常高兴了欢喜,赶紧去换上衣服,跟着王夫人到了那里。他们家里的情形和贾府也差不很多,有些地方还要显得盛大些。一问,他家还真有一叫宝玉的。甄夫人又摆酒席招待,他们玩了一天才回去。回到家,王夫人就命令人准备上等的酒席,订下名戏班子,回请甄夫人母女。过了几天,她们母女就回去了。
这天,宝玉又去看黛玉。黛玉刚刚睡了午觉,宝玉不敢惊动她。紫鹃正在回廊前头做针线活,宝玉就走过去问她:昨天夜里没大咳嗽吧?紫鹃点点头:没咳嗽。宝玉笑着说:阿弥陀佛!快好些吧。紫鹃笑着说:你也念起佛来,真是新闻啊!宝玉笑了:有病乱投医嘛。
别说,有病乱投医确实是中国人的一个老习惯了。有了病,神也信,鬼也信,不管什么药,都拿来尝一尝,快成神农尝百草了。别说,很多治疗方法就是靠无数人这样献身试验总结出来的。过去的人是没办法,现在人却还是那样糊涂,有了病,不管专家怎么说,特别相信什么偏方土方,专门找街上的神医看,总幻想着有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,总是盼望着有一针灵一次净一刀除之类的神话。也不用脑子想一想,如果真有这样的、这么多大发明、大创造,诺贝尔奖奖金早就被瓜分干净了。不光治病,别的方面也是这样。每年都有教育神牛被吹起来,都会受到一些家长和学生的热烈追捧。比如什么一天突破一星期英语一个月记住教材之类,每年都变着花样招揽顾客。
宝玉见她身上穿着弹墨绫的薄棉袄,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,就伸手在她身上摸了摸,关心地说:穿这样单薄,还在风口里坐着,可别被吹病了,那可就更难了。紫鹃莫名其妙地说:从今以后,咱们只能说话,不能动手动脚的。年龄都大了,让别人看着就说不尊重了。那些混账东西一直在背后说你,你总是不留心。姑娘常常嘱咐我们,不让和你说笑。你没注意,最近她躲你还躲不及呢。说完,她站起身,带着针线活去了别的房间身。
宝玉听了这话,觉得很突然,心里好像被浇了一盆冷水,瞅着竹子,发了一会儿呆。这时,祝妈来挖竹笋,修竹子,他就怔怔地走出来,像丢了魂一样,随便坐在一块石头上出神,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眼泪。他千思万想,一直呆了有五六顿饭工夫,也没想出个头绪,不知道怎么办才好。一顿饭工夫,大约半个小时。正巧。雪雁从王夫人哪里拿人参回来,从这里经过,偶然一回头,就看见桃花树下石头上,一个人托着腮正出神,不是别人,却是宝玉。雪雁奇怪地想:大冷的天,他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?到了春天,精神有毛病的人都会犯病,怕是他犯了呆病了吧?想着,她就走过来蹲下来,笑着问:你在这里干什么呢?宝玉抬头一看是雪雁,就冷冷地说:你为什么来找我?你难道不是女孩子?她既然避嫌,不让你们理我,你又来找我,如果被人看见了,那不又有闲话了?你快家去吧。雪雁听了,以为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,只能先回了房间。
这时,黛玉还没醒,她就把人参交给紫鹃。紫鹃就问她:太太干什么呢?雪雁回答说:也睡午觉呢,所以等了这半天。姐姐你听笑话儿吧:我等太太的时候,和玉钏儿姐姐坐在下人房间里说话儿,谁知道赵姨奶奶招手儿叫我。我以为有什么话说,原来她向太太请了假,出去给她兄弟守灵,明天送殡去,跟她的小丫头子小吉祥儿没衣裳,要借我的月白缎子小袄。我想她们应该也有两件子衣服的,可能到那脏地方儿去恐怕弄脏了,自己的舍不得穿,所以借别人的。借我的弄脏了是小事,可我想,她平时又没有多少好处给咱们,所以我说了:'我的衣裳和首饰都是姑娘让紫鹃姐姐保管着呢。现在我先得去告诉她,还得禀告姑娘呢。姑娘还病着,很费时间的,闹不好就误了你老出门,不如你另外借别人的。'过去举办丧事,经常要趴在地上,衣服当然就容易脏了。紫鹃笑了:你这个小东西倒是猴精。你不借给她,就往我和姑娘身上推,让人怪不到你。她现在就去啊,还是等明天一早才去?雪雁说:现在就去的,只怕已经走了。紫鹃点点头。雪雁又问:姑娘还没醒呢,是谁给宝玉气受了,他坐在那里哭呢。紫鹃听了,忙问在哪里。雪雁说:在沁芳亭后头桃花底下呢。
紫鹃听了,忙放下针线,又嘱咐雪雁好好伺候着:如果姑娘问我,就说我一会儿就回来。说着,她就去找宝玉。走到他跟前,她含着笑说:我不过说了那两句话,为的是大家好,你就赌气跑到风里来哭,弄出病来吓唬我。宝玉忙笑道:谁赌气了!我想你们既然这样说,别人当然也是这样说,以后逐渐地就都不理我了,我就觉得伤心了。紫鹃挨着他坐下。宝玉笑着说:刚才对面说话你都要走开,现在怎么又来挨着我坐着?紫鹃说:你都忘了?几天前,你们兄妹两个正说话,赵姨娘一头闯了进来――我刚才听说她不在家,所以就来问你。那次你和她刚说了一句'燕窝'就停住了,后来也没再说,我正想问你。宝玉说:也没什么要紧事。不过,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人,既然吃燕窝,又不能间断,如果只管向她要,那也太实在了。虽然不好向太太要,可我在老太太跟前略微透了透风,可能老太太和凤姐姐说了。现在我听说一天给你们一两燕窝,这也就行了。紫鹃点点头:原来是你说了,谢你费心了。我们正奇怪呢,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来让人每天送一两燕窝来呢?这就对了。
宝玉笑着说:天天都要吃,吃上两三年就好了。紫鹃莫名其妙地说:在这里吃惯了,明年回了家,哪里还有这闲钱吃这个。宝玉听了,吃了一惊,忙追问:谁要回家?要回哪个家?紫鹃平静地说:你妹妹啊,当然是苏州的家了。宝玉笑了:你又骗人呢。苏州虽然是她老家,但是因为没了姑父、姑母,没人照看,才到这里来的。如果回去了,能去找谁?你这话明显是在瞎扯。紫鹃冷笑着说:你太看小了人。难道只有你们贾家是大家族、人口多,别的人除了一父一母,家族中就没有一个人了?我们姑娘来的时候,本来是因为她年龄小,虽然有伯父、叔父,但还是不如亲父母,所以接来住几年。大了该出嫁的时候,当然还是要送回林家的。林家即使穷到没饭吃,也是世代读书做官的人家,绝对不肯把他家的人丢在亲戚家,白白地让人耻笑。所以,最早明年春天,晚了就是秋天。就算这里不送去,林家也一定有人来接的。前天夜里,姑娘给我说了,让我告诉你:从前小时候玩的东西,她送给你的,让你都收拾出来还给她。她也会把你送她的收拾好。宝玉听了,觉得就好像头顶上响了一个炸雷。紫鹃看他怎样回答,一声也不吭了。忽然,晴雯找了来,对他说:老太太叫你呢,谁知道在这里。紫鹃笑着说:他问姑娘的病情。我给他说了半天,可他不相信。你就拉他去吧。说着,她就回去了。
晴雯见他呆呆的,一头热汗,满脸涨得通红,忙拉着他的手,回了怡红院。袭人见了这样子,就慌了神,还以为是被凉风吹着了。再仔细看,她就发现宝玉的两个眼珠儿都直了,嘴角留起了哈喇子,他自己都不知道。给他个枕头,他就躺下;扶他起来,他就坐着,倒了茶来,他就喝茶。这在过去叫木头人,现在好像叫植物人.大家也都慌了,又不敢惊扰贾母,只好先去请李妈妈。
不一会儿,李妈妈就来了,看了半天,问他话也没回答,又摸了摸他的脉搏,然后在嘴唇上的人中上用力掐了两下,他也没什么反应。李妈妈只说了一声可了不得了,然后呀的一声,就搂着放声大哭起来。急得袭人拉着她说:你老人家倒是看看,严重不严重啊?先告诉我们,好向、老太太、太太汇报啊。你老人家怎么先哭起来了?李妈妈拍着床喊:这命不行了了!我白操了一辈子的心啊!袭人等人觉得她年龄大、有见识,所以请她来看看,听她这么一说,都当了真,也都跟着哭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