贾母道:“咱们尽仔说闲话,姨太太酒也不喝。珠儿媳妇,今儿你是主人,也该想法儿多敬姨太太一杯酒。咱们还是行个令罢。大家想一个没有行过的新令才好。”宝玉道:“前儿一个同年请客,行的令倒好玩,我说了好,那主人连这付象牙筹码送了我。老祖宗高兴,今儿就行这个令。”贾母道:“什么样的?你先讲给我听听。”宝玉道:“每一根筹上刻的《西游记》上一个像,唐三藏、孙悟空、八戒、沙僧,共是四根,余外有二十多根,都是精怪。各人暗取一筹,都别言语,惟取了孙悟空,就要他出来寻师父。倘然错寻了八戒、沙僧,师弟兄见面,各人喝一杯。如寻着了妖精,两人拇战,必得战胜了妖精,许他去另寻。再寻不着,照旧搳拳。”贾母听了欢喜道:“这个令倒没有行过。”
宝玉便叫莺儿去取那副镌像的酒筹来。莺儿去问了小丫头,取到酒筹先送与贾母看过,交给鸳鸯抖乱,暗中分与众人。偏凤姐得了孙悟空,便不依鸳鸯道:“怎么你拣个孙猴子给我了。”
鸳鸯道:“谁见来呢?”贾母道:“我常叫他是个猴子,偏偏是他拿着了,你们瞧他跳去罢。”众人都笑了。凤姐手内拿着筹,向各人脸上相面的相去,那里相得出来?挨次看到湘云,湘云笑道:“唐僧在这里。”凤姐便指着他道:“只怕就是你。”
湘云撒开手,将筹递与凤姐看明,原来是个耗子精。二人搳起拳来,凤姐连输了三拳,挺着脖子喝了三杯,道:“无底洞的耗子精果然利害。”直到第四拳才赢了湘云。又寻着宝玉道:“宝兄弟也做过和尚,同和尚在一堆儿,一定是了。”众人都笑,独有黛玉脸上一红,因宝玉是红孩儿,已与凤姐交手,都看他们搳拳,并不理会。凤姐又输了两拳,然后胜了。再寻过去,不是沙僧、八戒,便是精怪。凤姐搳拳已喝了二十来杯酒。
鸳鸯看他有些支持不住,算算筹也剩得没多几根了,早瞧见贾母分的筹是唐僧,便向凤姐丢了个眼色。凤姐会意,便向贾母笑道:“猴儿今儿杀败,只得来寻老祖宗了,不知是不是?”
贾母一手将筹撒放桌上,道:“猴儿,猴儿,你师父在这里,何不早来寻着我呢。”当下奉敬了贾母一杯酒。
还是鸳鸯分筹,这会贾母得了个孙行者,恰恰凤姐得了个唐僧。贾母道:“如今该我去重整花果山了,不知找那一个才好,别也像凤丫头,碰见就是妖精。”贾母一面说,凤姐早已照会了鸳鸯,鸳鸯指点贾母去寻凤姐。贾母道:“我也不找别人,找凤丫头,鬼头鬼脑,定是他得了这一根筹子了。”鸳鸯笑道:“二奶奶拿出来看罢,躲也躲不过去的。”凤姐道:“老祖宗不是孙大圣,竟是活神仙,怎么一找就找着了唐僧的筹子,果然在这里呢。”凤姐便自己喝了一杯酒。
把这个令又转了两三转,李纨道:“刚只行令喝酒虽然雅致,终究冷静。梨香院女孩子闲着,叫他们来伺候唱几套昆曲罢。”贾母道:“在这个地方,瞧你们这样妆扮,不配打十番唱昆曲。他们会打莲花落,叫几个来打两套听才得呢。”薛姨妈道:“老太太果然想的到,打起莲花落来,不但地方相配,而且今儿统改了一个样儿,分外觉得新奇呢。”李纨便命老婆子到梨香院去,立刻传了四个女孩子来,也穿了布衣服,带了莲花落家伙。李纨叫他们把对景的莲花落唱起来,那四个女孩子就站在旁边唱道:
田家乐,春景天,瓮头春酒美香甜。
一朵莲花,乡村社火家家乐;
一朵莲花,绿杨影里耍秋千。
咦嘛哈哈哈,莲花霎拉拉,梅花落。
田家乐,夏景天,一沟新雨插秧田。
一朵莲花,空来闲话前朝事;
一朵莲花,轻摇蒲扇晚凉天。
咦嘛哈哈哈,莲花霎拉拉,梅花落。
田家乐,秋景天,中秋供月庆团圆。
一朵莲花,高粮稻黍般般熟;
一朵莲花,不欠官粮便是仙。
咦嘛哈哈哈,莲花霎拉拉,梅花落。
田家乐,冬景天,茆檐曝背笑声喧。
一朵莲花,迎神社鼓咚咚响;
一朵莲花,五谷丰登大有年。
咦嘛哈哈哈,莲花霎拉拉,梅花落。
贾母听了笑道,这一套田家乐莲花落,真配在这里稻香村唱的。咱们今儿这一天,也乐够了田家风味,也要吃一口饭点点景儿算数了。”李纨又送了一巡酒,然后用饭。漱盥毕,贾母又步出村外看看晚景。众人送贾母出了园,各自回去。
黛玉才到自己屋里,见那看公馆的媳妇等着回话,道:“太虚宫工程即日便可完竣。有件奇事,我男人叫进来回明姑娘。说开工以后,常有一个瘸腿道人在里头指点。这些做工的,有的日子不见道人,晚上点人数儿给他们的工钱,总比早上点工短少一个人。”黛玉笑道:“有人做工,没人领钱,不白便宜了咱们。”那媳妇道:“因为领钱的人短少了,不是他们闹鬼,也不去查察了。常听人家说,但凡工程大了,有鲁班仙隐在里头,谁认得出来呢!”说着在袖管里掏出一张纸送与黛玉看,道:“这上头写的,都是太虚宫里里外外的对联句子,也是那瘸道人,疯疯癫癫不知那里抄来的,叫照着在石柱子上镌的镌,殿门外挂的挂呢。”黛玉接过约略看了一看,知道有些来历,也不必斟酌,便递还那妇,命他男人照着去办就是了。
再讲宝玉从稻香村出来,转到栊翠庵前,焙茗上前回道:“正要去回爷的话,这阁子里连雕工漆工一应彩饰,件件完毕。今儿晚了,不能细瞧,请爷明儿来看罢。”宝玉道:“不过在外面大略看看,何必等明儿呢?”说着,抬头看那阁子,自下至上共三层,耸接云霄,比园内东叙两楼并大观楼还高。前后左右另有精致坐落,四面一色水磨砖墙,墙顶满砌嵌空花砖,下面都是五尺来高、二丈余长的白石筑脚,墙外平砌虎皮乱石。第二层、第三层,阁外俱有游廊通转。窗、栏杆,雕刻精细时新花样,上面铜瓦泥鳅脊背。焙茗问道:“爷瞧这阁子的工程何如?”宝玉点头。焙茗见宝玉看得乐意,便道:“二爷再进里边瞧瞧,越发好看多呢。”宝玉道:“外观已见一斑,等天下了雪,请老太太赏梅花再进去瞧罢。工头还该他多少银子,你到库上去领。”焙茗道:“还短他四万五千正项。他前儿说这工赔了钱,求二爷格外赏赏,那也不用理他,奴才自同他磨牙去。”又道:“屋子里还得上一张匾额,请爷拟定了什么字,叫他们做去。”二人一路行走说话,焙茗自出园去了。
宝玉来到潇湘馆坐定,黛玉道:“今儿大嫂子那里各色排场都相称,倒是一洗富贵气象。”宝玉摇头道:“老太太同你们都说好,只是不合我意。那一年有了娘娘省亲的信,布置园景,老爷同清客相公们都到这个地方,问我好不好,我对他们说,‘远无邻村,近不负郭,总是造作而成,欠天然二字’,老爷还嗔着我呢。”黛玉道:“怪不得老爷要嗔你,据你的意思,不过道咱们园子里头不该有这样地方。若讲造作而成,那一处不费人工的呢?即如你的怡红院,宝姊姊住的蘅芜苑,我这潇湘馆,天造地设就是这个样儿?不借些人力在里头的吗?”
宝玉笑道:“派我讲错了,不用再说。如今有一件事同你商量,赏梅的阁子已造起了,这也不算得多此一番造作。比如这里栽了竹子,就有这座潇湘馆;宝姊姊那里有这些香草,便有个蘅芜苑。类而推之,芦雪亭、藕香榭、蓼风轩、梨香院,凡有花木香草栽植之处,定起一楼阁亭榭以为观玩之所,独有那数十树红梅开放左近,并无一阁一堂。想是那时候赶紧办差,只顾得眼面前这几处地方,略幽僻的,他们也不暇旁顾了。因地制宜,此处必得起此一阁,不过补其缺漏,非漫事添设。”
黛玉道:“谁人说你多事了?”
宝玉道:“园子里各处的匾对,多半是我的,老爷也知道。如今寄到老爷任上,看了再定,来回要得几个月。我想这会儿先挂上,等老爷回来见了嫌不好,再换也使得。”黛玉道:“老爷回来,如今也不理会到这些事情上。你拟定了没有呢?”
宝玉道:“这阁子原为赏梅而起,高启《梅花》诗‘缟袂相逢半是仙’,就题名‘迎仙阁’何如?”黛玉道:“迎仙、望仙古来都有过的,不如竟用‘半仙’两个字倒现成,也别致些。”
于是宝玉就定了“半仙”两字,又念出对句道:“‘景借红霞侵玉照,人来紫府换冰绡。’还有一联,是‘风约暗香清酒政,月邀瘦影伴诗魂’。请教妹妹,你道好不好?”黛玉道:“也好。这是陆放翁的佳句。”宝玉道:“妹妹何不替我改好了,就发出去叫他们镌刻起来。”黛玉道:“各人的思路笔意,这就很好的了,何必又要改呢!”又笑道:“如今在老先生面前,也不敢捉刀。”宝玉听了一笑,也就罢了。
黛玉又问宝玉道:“前儿太太叫你去,问什么话?”宝玉道:“真是没要紧的,就为兰儿中了,要谢老师。凤姊姊查对上年的旧帐,说他们错记了。太太问我送了房师多少贽见礼,我那里知道这些呢。”当下宝玉在潇湘馆无事可记,话删絮繁。
一日,彩云去看了黛玉出来,紫鹃拉他到雪雁屋里去喝茶。
停一会走了,黛玉问紫鹃道:“彩云同你咕咕唧唧说些什么?”
紫鹃道:“彩云说起环三爷,如今竟绝脚不到外头去胡闹了。看兰哥儿中了,脸上也知道害臊,叔叔赶不上侄儿子。他一个人在屋子里看书巴结,就有人来给他提亲了。赵姨娘很感激,说都亏二爷给他捐了监,同兰哥儿下场,鼓舞他起来的。又说他先前自己糊涂,外四路进来这些师婆、媒婆,没有一个好的。底下再不许他们进来走动。”黛玉道:“为什么赵姨娘讲起这些话来?”紫鹃道:“我也问他呢。彩云说,赵姨娘想来是为赵媒婆干的事见不得人,赵姨娘同他也有些拉扯。如今自己悔过讲出来,想要做好人了。”黛玉听了点点头道:“我说天底下再没有不可感化的人。”说着带了雪雁出门,往紫菱洲看湘云、岫烟闲话去了,紫鹃也自回怡红院去。这里有什么情事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