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六月十二乃是林小黛的生日,及期二郎备了一桌盛席送去,早早约定伯青等人,又亲自到小黛家说明,又请小凤、小怜作陪。早间,众人陆续齐至。小黛打扮得十分齐整,先向伯青等谢了,然后众人方与他拜寿。小黛道:“今日贱辰,蒙楚卿美意相招,又承诸位辱临,我何克当!欲要推却,又恐楚卿怪我不懂人事。”王兰笑道:“翠颦这些话还是说给我们听,还是说与楚卿听?若论楚卿,理应替你做寿,你无庸谦辞;就是我们大众,亦应各尽寸情。若非楚卿首倡此行,我们却不敢擅专。难得楚卿今日请你,我们明日即仿例而行,轮流作个东道。你却不可不扰,不能独厚楚卿而薄我辈。我所以说你谦辞是白说的了。”
小黛笑道:“你们大家听这张油嘴,翻过来覆过去都是他有理,而且还取笑人。柔云姐姐才去了几天,你离了管手就这样放肆。我明日倒要写封信问柔云姐姐去,看你日后碰见他,怎么得了?”小怜道:“你这句话说错了,你说柔云姐姐不在此地有他说的嘴;我说柔云若在此地,他们天生一对寡话痨,百说百答,还不知说出多少刻薄话来呢!者香如今是根单丝了,不怕他口若悬河,我们齐着说他-个,也要把他难倒了。”王兰笑道:“所以子骞沉默,爱卿深含,也是天生一对。何以今日你忽然善言起来?想必子骞与你连日都有长进了。”小怜脸上一红,拿起扇子赶着王兰要打,王兰忙躲了开去,引得众人哄堂大笑。
少顷,席已摆齐,小贷要与众人安席,被云从龙再三止住。让小黛坐了首席,二郎主席,其余挨序而坐。惟有伯青因慧珠不在座中,又见他们;何说有笑,触动离情,怏怏不乐,只得强打精神谈说。倒是王兰全不在意,他向来挥洒自如,又因洛珠不过隔了一水之地,要去即去。众人多脱了大衣,只着单衫。
酒过数巡,从龙起身亲与小黛把盏道:“久仰翠颦清歌独步,今日合席并无外人,何妨赐教一二,料想楚卿不能怪我多事。”二郎笑道:“在田这句话奇得很,你请他唱曲子,于我何干?何必又带我一句。他能唱不能唱,肯唱不肯唱,我皆不问,”王兰道:“完了。在田,你不要想听翠颦的曲子了。楚卿口内虽说不问,却明明的递话与他,叫他不唱。”二郎道:“实在你难缠,我不开口就是了。翠颦,你好歹唱一支罢,免得者香说我递话。”小黛原不肯唱,听得众人所说都讥刺着二郎,向王兰笑道:“你倒不要这般说项,我肯唱即唱,不肯唱,任凭你明挑暗拨,我也不唱,我是回不过在田,若论你请我唱,我还不睬呢!但是我唱,须要你吹才行。”王兰道:“这件差事,我理当效劳。”叫人取过-支笛子吹起来,小黛唱了套《佳期》,真乃音韵铿锵,依宫合吕。闻其声者,莫不荡心悦耳,齐声叫绝!普席满饮一大杯作贺。
小怜也听了高兴起来,叫王兰吹笙,自己取过一面琵琶,又叫小凤弹起月琴,先央着小黛唱个小曲。小黛却不过他的意思,只得又唱道:
月明深夜据华浓,微风阵阵透过房栊。俏佳人闷欹锦枕把罗衾拥,犹记得昨宵身入巫山梦。执手多才,细说喁喁,最堪嗔隔墙僧舍晨钟动。
小黛斜坐在席前,一手取只牙箸在桌上敲板,垂眉低眼意态安舒,真令人睹之心醉神怡。唱毕,众人赞好不已。小怜把琵琶拨了几拨,接口唱道:
书成欲寄难相寄,欲诉分离,怕诉分离。我只好胡里胡涂的写几句,只劝你努力加餐,舟车留意。又怕你少年心性花前醉,误了功名,损了柔躯。我专望你泥金帖报,归马如飞,齐喝采状元及第。
唱罢,众人同声叫妙。从龙又央小风唱,小风推辞不掉,只得弹着月琴唱道:
秋风秋雨秋时候,引起愁人无限愁。小多才轻身远别关山走,未知你容颜今昔可能如旧。
把月琴虚拨了一拨,换了调唱道:
月色冷妆楼,梧桐夜影幽。闷倚阑干细数更筹,最凄凉胆怯空房独自守。不语自凝眸,泪湿罗衫袖。油儿醋儿泼满在心头,叹终朝无时不把双眉皱。
唱到此处,把弦紧了紧,弹得如急风骤雨之声,又换了调唱道:
我不怨天不把人尤,只恨我命运儿生小生小钩辀。叹人生好似蜉蝣,怎捱得这别离长久。软绵绵自拥衾绸,恼寒蛩壁下壁下啾啾,逗得我一片离肠万斛愁,只落得短叹长吁长吁不住口。
把月琴又转入柔声,换调唱道:
天孙七夕会牵牛,他一年一度,今宵成就乐绸缪。可恨我有愿不能酬,屈指多才去,而今已数秋,好叫我凄凉孤零情难受。连朝忽忽又悠悠,三餐茶饭懒入口。我的天呀!怕只怕多情到处迷花柳。
唱到此处,把月琴弹了套过门,又转入本调唱道:
纵然你功名得意,锡爵封侯,只恐怕归来,有个人消瘦。
众人齐声痛赞!惟有伯青睹景伤情,又听了小风的曲词,涔涔欲泪。出座背着手,借看壁上字画为名,偷将手帕拭泪。梅仙早一眼瞧见,起身把伯青扯入座道:“我也唱个小曲,与你听听。”
众人道:“小臞如能赐教,则更妙矣。”伯青也勉强道:“好!”
梅仙在小怜手内接过琵琶,先弹了几声,遂唱道:
无端离合人难计,说与情痴切莫痴情。行合时,离别转眼心如刺;行离时,一朝聚合天涯至。离离合合,只行心知。寄语多情,那有这不离的事。
众人叫好道:“小臞所唱,真乃大彻大悟之语。”伯肖听了,亦破愁为笑。复又欢呼畅饮,行令猜拳,直至三更方敞,皆系人醉而归。小凤、小怜亦醉,到后面睡觉去了。
惟行二郎酒量本来平常,加以屈意小黛,一颦一笑都觉可人,心内喜悦非常那酒如流星赶月一般,杯杯不辞,到口一吸而尽。众人见他酒兴甚豪,齐齐劝饮,不觉玉山颓倒,瘫在椅上沉沉睡去。问候的家丁上来推唤几次,皆茫然不知。穆氏道:“冯大老爷醉成这般模样,怎么能行走,就是轿子也不好坐。二爷们不如先回去罢:明日大早来接他,我这里有人伺候。”众家丁个个欢喜道:“拜托你了。”一哄而散,也有去赌钱的,也行去玩耍的,好在主人不回,落得放荡一夜。
穆氏回身低低向小黛道:“儿呀,把冯大老爷安置在你房中歇罢。”小黛羞得彻耳通红,怒道:“母亲说那里话,怎样把女儿开起心来。”穆氏笑嘻嘻道:“我的儿,为娘怎好同你开心,想做娘的一生-世,只望靠着你。你心性又高傲,稍次的人你又不肯理他。我看冯大老爷人既休面,腰里又足,所往来的尽是一班豪华公子。你石聂入姑娘相与个姓祝的,闹出事来姓祝的连功名都不顾,-心一意门结交他。儿呀,你也要有个人作靠背方好,俗说手掌儿怎样看得见手背儿呢,况且你与姓冯的件件合契,将来你的终身,为娘还指望依托他。”
穆氏-席话,说得小黛俯首无言,心内早经活动,想道:“我与二郎也算无话不谈,他久有意娶我回去,我亦有意嫁他。
他又没有娶过妻子,就是现在堂堂一个郎中,我到了他家,还不是一位诰命宜人么!但是今夜母亲叫我去招接他,这羞答答的事,怎好启口。”穆氏见小黛无言,暗自沉吟,知道他心内已允,笑道:“我的儿,你不要呆。我们这些人家靠的是什么买卖,难道还有人笑你不成?”回头向众人道:“你们好好扶了冯人老爷进来。”小黛格外不好意思,起身走入套房。
众人将二郎扶进,又给他喝了一盏醒酒汤,方略为明白。众人七手八脚将他外盖大衣脱去,扶到牀上睡下,一齐退出。二郎此时胡胡涂涂,不知身在那里,一经落枕即沉沉睡去。穆氏又到套房内,将小黛拉出,推他坐下道:“儿呀,你年纪也不小了,而且今日是你终身大事。头一天,切不可错过时辰,你听外面三更多了。”又低低附着他耳朵道:“为娘代你拣了个齐齐整整的对子,难道还对不住你么?我去了,明日大早来给你道喜罢。”又把桌上烛花剪去,说了声安置,笑嘻嘻的走出,回身将房门带好方去。
小黛坐在桌前,见众人已散。偷眼去看二郎,脸向牀外睡着,如一枝带雨海棠,娇憨无力,不禁心内又惊又爱。默坐了半会,起身在架上抽出一本闲书,至烛下观看。
二郎睡了一个更次,酒性已解,搓了搓眼,翻身坐起,四下里观望,见小黛坐在桌畔看书,又见自己睡在他牀上,桌上点了一对红烛,不明是何缘故?忙问道:“翠颦,他们那里去了?”问了几声,小黛皆不答应。二郎下牀,走到小黛面前道:“翠颦,我问你的话,你怎么不答?我记得在席上吃酒,怎样睡到你房里来了?”小黛听了,脸一红,不禁“嗤”的一声笑道:“你;太明白很了,你今日醉得不成人形,他们散去两个时辰了。我母亲怕你醉后不能回去,把你扶到休上,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晓得,又叫我……”说到此处,忙缩住了口,用袖遮着脸,格格的笑。
二郎猛然省悟,又见小照一团柔媚之态,不由得狂喜的手舞足蹈起来,走近一步,扶住小黛肩头道:“翠颦,想我冯宝三生何幸,深蒙你母亲垂爱许缔永好。你我今日,当联白首之盟,谁改此心,天地不佑!”小黛听了二郎的话,也顾不得羞颜,起身推开二郎的手道:“楚卿,我之寸心你该久鉴,我母亲既然作合你我终身,我却矢志靡他,未卜君心若何?”二郎即向外跪下道:“弟子冯宝若负了林小黛今夕之情,该受千刀万剐之罚。”小黛忙用手握住二郎的嘴道:“愿你改祸成祥。”顺手把二郎扶起,四目相视,各笑了一笑。二郎指着外面道:“你听更鼓已四下了,少顷天色即明,岂不辜负了今夕良宵,我们睡了罢。”一宵无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