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,穆氏安排齐了燕菜点心等件,才推房门;见小黛与二郎俱已起身。穆氏上前先绐二郎道喜,又给小黛道了喜。小黛满面绯红,背转身子走入套房。早有伺候的人送上燕莱,二郎吃过,女婢等又送了一分到套房里去。随后舀了面水,服侍小黛梳洗。二郎在身边取出一锭金子,交与穆氏代小黛扶头,又取了几张票子分赏男妇人等。穆氏见二郎出手甚大,喜得眼睛都笑合了缝,谢了又谢,又叫众人上来谢了赏。即吩咐厨房备一席丰盛酒肴伺候,又叫人分头去请祝、王等人来吃喜酒。
再说伯青早间起来,记挂着二郎昨晚不知醉成什么形像,叫连儿备马,到云大人公馆里去。方欲起身,见王兰走了进来,亦因不放心二郎来乔布青同去看他。两人并骑,到了从龙公馆门首,他们是往来惯的,不用通报,下骑步入书房。梅仙正在窗前写字,抬头见伯青,王兰进来,忙立起迎接,笑道:“你们好早呀!在田宿酒未醒,此时还高卧呢。”伯青道:“昨晚的酒,第一是楚卿吃得多,其次即算在田。我与者香本不善饮,在席上又取了点巧,所以今日倒不怎样。但是子骞的酒量本属平常,不如我们,昨晚他也吃得不少,只怕今早亦不能起身了。你倒能吃几杯,今日早早的起来就用功写字,真正我们不如你。”说着,走近桌前,把梅仙写的字取过来,与王兰同看,见笔力遒劲,秀洁而整齐,同声痛赞道:“小臞若再用数年工夫,真要压倒我辈了。”梅仙溜了伯青一眼,擘手夺过道:“我还想你说说方有进益,你反同我开心,我从此不给你看了。”
正在说笑,见汉槎也走了进来道:“原来你们都在此地,昨晚任意劝我的酒,回去火吐不止,此刻头目犹觉眩眩的。楚卿不知怎么样了?”梅仙道:“楚卿更不及你们,昨晚醉得不能回来,多分歇在小黛家里。此时未回,想必还醉着呢。”伯青道:“说了半会,我还不知楚卿昨夜不曾回来。妙呀,楚卿与翠颦相契已久,昨夜又歇在他家,我们倒要去看看他。”正说着,从龙已醒,闻得众人在此,连忙出来。王兰道:“你昨晚醉了,可知忘却一个人没有带回来?”从龙笑道:“他有他的脚会走,难道要我背他回来么?我看他不回来,有他的好处。若说是真醉了,我们怎样回来的?者香聪明一世,未免懵懂一时。”众人大笑。忽见连儿上来道:“林家打发人请诸位老爷吃酒,说冯老爷早在那边候住了。又说是什么喜酒,诸位老爷到了他家自然晓得。”王兰鼓掌道:“这句话很有意味,好端端请我们吃什么喜酒,我们倒不可不去。”催着从龙吃了早点,各人乘骑,又约了梅仙同到了小黛家下骑,早见穆氏笑嘻嘻的迎出来,问了众人好。从龙等人一面走着,问穆氏道:“你家今日什么喜事,请我们吃酒。”穆氏道:“不瞒诸位爷说,我女儿人已大了,要拣一个好好的人,把女儿终身托付他。难得冯大老爷与他合契,人品又两无高下,昨日恰恰是女儿生日,俗云拣日不如撞日,已将我女儿许与冯老爷了。所以特地请诸位老爷过来吃杯喜酒。”伯青等人大笑道:“好好!我们久有此意,代翠颦与楚卿撮合美事,又恐翠颦说我们唐突他,难得昨夜已成好事,我们非独吃喜酒,还要大大热闹一场。”
王兰抢走几步,到了中堂,大声道:“楚卿,楚卿,快些出来,你昨夜瞒着我等做得好事,若不好好的请我们吃几天,要扰得你日夜不安才罢。”二郎赶着出来,向众人作揖道:“诸位兄台不可如此,要留翠颦点面子。从今日起,小弟作个平原十日之会,奉请诸位,不知者香兄意下如何?”伯青道:“还念你招承得快,不同你闹了。者香饶了他罢,不要叫翠颦作恼,楚卿就没有好日子过了。”
正然说笑,小凤,小怜都走了出来。小怜道:“我与芳君姐姐昨晚也醉得不成人形,我夜间很吐了几次。直至早间起身,才晓得翠颦姐姐大喜,住在一个屋内都不知道,说与人都不相信。你们看酒可误事不误事。”王兰笑道:“张家的账,李家的账,一日也要轮到你账上,我们又有第二次喜酒吃了。”小怜臊得满面通红,骂道:“你这张嘴迟早都要生疔疮的。我开了口,你总要取笑我,定见不依你。”顺手取过根门闩,赶上来要打,被小凤拦住。王兰一旁连连赔礼道:“下次再不敢乱说了,若再说也罚我备喜酒请你们。”引得众人大笑,小怜也笑起来,把门闩抛去,指王兰道:“我就将这句话写个字告诉柔云去,看他可依你!”
早见小黛打扮得花枝招展,出房与众人见礼,却带着无限娇羞。众人见他脸泛红霞,添了多少春色,分外显得娬媚动人。小黛邀请众人到自己房内坐下,女婢送上茶来,扯了小凤、小怜至套房里闲话。外面伯青等人,也说笑得十分高兴。
穆氏进房道:“酒席已齐了,还是摆在外间,摆在房里?”从龙道:“就是房内罢。你姑娘昨日大喜,我们都不晓得,缺礼之至。今日倒又要你请我们,却怎么说?晚间你吩咐再备一席,要加倍丰盛,再叫个玩扇子戏的与说鼓儿词的来。一来代你姑娘补做生日,二来补冯老爷与你姑娘贺喜。”在身旁取出几张票子,递与穆氏道:“你收着用,不足我再补你。”穆氏接过道:“本意请诸位爷吃喜酒的,既蒙赏脸,怎好反要你老人家破钞,仍是我备罢。”王兰道:“你不必推辞,我们要乐,就要乐他一天才足兴呢!若再扰你,却不成说话,你倒是收去的好。”穆氏答应退出。服侍的人,进来摆好席面。小凤、小怜上横头,二郎,小黛坐了主席,其余序齿而坐。众人因晚间有酒,不便多饮,吃了几杯即叫摆饭,饭罢散坐。少停,扇子戏、鼓儿词皆至,就在明间里热闹起来。汉槎道:“我们既为楚卿补贺,何妨大众分韵各作一首《贺洞房诗》,不然这长昼迢迢,无以消遣。单听这鼓儿词,看扇子戏,也觉得没趣。未知渚兄以为然否?”众人齐声称好,叫人取过笔砚与几张花笺纸来。从龙道:“每人作七绝一首,既可省力,而又易于出色,即由我先起。”提起笔来略想了想,写道:
洞房昨夜传消息,仙子如何下降来?
我道君身有仙骨,分明刘阮至天台。
王兰点首赞好,亦提笔写道:
荷花与妾本同庚,妾是荷花生日生。
只为六郎花似面,一朝堕落误卿卿。
小怜道:“恰是六月十二日的即景,未免设辞刻薄些儿。我的也有了。”一面写着,一面念道:
无端喜蕊报灯花,怪底萧郎至妾家。
朝起背人偷对镜,十分春色透红霞。
王兰笑道:“你说我刻薄,难道你这首诗不刻薄?”伯青道:“你们不要争辩,且看我的。”遂提笔写道:
浓情底事惯情痴,付与娇花好护持。
记取昨宵人静后,月明如水夜迟迟。
汉槎道:“细腻风光,耐人寻味。我这一首诗,远逊诸位了。”亦写道:
昨夜天仙降碧车,余香犹绕茜窗纱。
羡君艳福人间少,占却琼枝第一葩。
小凤见众人皆成,忙写道:
儿身本是玉无瑕,翻恨催开并蒂花。
晓起怕叫同伴觉,臂间新失守宫砂。
小怜拍手道:“姐姐这首诗却轻轻点出你我不晓得的神情,真称绝妙。凡你平日落想之处,都高人一筹,我敢不拜服。”小凤笑道:“这种即景诗,不过信口而成,那里还能耐想,你也太谬赞很了。”梅仙道:“我也胡乱有了一首,写出你们改正改正。”写道:
绛蜡双烧夜已残,房栊寂寂护阑干。
名花一朵君先折,珍重蒙陇醉眼看。
伯青笑道:“小臞又将楚卿醉态写出,真是无意不搜,若再添一人,窃恐没处着笔了。”又把众人所作,重头念了一遍,分定次序,贴于壁上。
大众走出外间,听鼓儿词正说得热闹。那说书的手里弹着三弦,口内唱道:
日出东方月没西,光阴迅速去如飞。我今不说别的事,单把那列国遗踪提一提。所说又不是别一个,就是那秦国贤臣百里奚。百里大夫做了高官爵,忘却家中结发妻。他妻儿万水千山寻到此,见门高驷马势巍巍,欲待上前问一句,那虞侯们高声吆喝若狻猊。他妻儿眉头一皱道:“有计了,何妨投到他府中去浣衣。”一日百里奚大夫堂上坐,两旁奏乐肃威仪。百里大夫都觉不惬意,道音未谐来律未齐。他妻儿趁势上堂忙叩首,尊一声大夫听庸愚,小妇人白幼习得新音律,敢在大夫堂前试一为。百里大夫颇诧异,不禁点首笑微微,你这妇人居然能卉律,只怕你言大而夸把我欺。他妻儿退步下堂身向外,拍手高歌音惨凄。歌道百里奚,五羊皮,你做高官我浣衣。可记得临动身时那一日,我代你饯行烹伏雌,可怜家中寻不出多柴草,烧却了前门破昆厚。百里奚呀,百里奚,你富贵忘我却何为?百里大夫听罢心惊讶,趋下堂阶辨是非,执着他妻儿双手仔细认,不由得失声叹欷欧。妻呀,你鞋又弓来,足又小,怎样路远迢迢寻着予。负了你,又苦了你,苦了你用尽多少曲心机。即忙吩咐府中妾妇等,快点沐浴香汤服侍伊,又把凤冠霞帔与他来穿戴,俨然一位诰命夫人好容仪。从此他夫妻多安乐,百年鸿案举眉齐。列公听了我这段话,身到富贵场中要留意些。一不可学蔡伯喈负了赵五姐,二不可学薄幸王魁撇妻。饶到百里大夫好一个大贤士,犹留话柄把后人提。
说书的说到此处,把醒木拍了一下,暂且歇息。王兰笑道:“这书虽说的蠢俗,倒是实事,又引用了些故事上来,随口诌成,倒还有趣。”
时日色已暮,内外皆点了灯烛。外间席已摆齐,众人仍然原坐。那耍扇子戏的,即在席前放出了无数纸蝶,翩跹上下,如活的一般,又耍了几出木人戏。众人传杯把盏,饮至夜半,各酩酊而散。二郎仍宿在小黛家里。
自是二郎也不回从龙的公馆,与小黛行双坐并,似漆如胶。二郎出手本来散漫,那顾倾囊倒箧,只图穆氏欢喜。反是小黛背地劝了他几次,当以自己身体前程为重,不可贪恋着他,误了正务。无奈二郎已入迷津,全然不省。就是从龙等人,也狠狠劝过几次,更不中用了。
到了七月初旬,天气微凉。伯青要往扬州去看慧珠等人,约了王兰、从龙同行。汉槎因江老夫人有病,不能出门。二郎恋着小黛,跬步不离,连这一班朋友都疏远了。伯青也不去约他,叫连儿在码头上雇了-号大船,向扬州来。二路上与王兰、从龙谈淡说说,倒不寂寞。未知到了扬州,会见慧珠等人做出些什么事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