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伯青,小儒、王兰三人来访二珠,见宋二娘望着他们招手,随了二娘到洛珠这边来。原来洛珠的卧室在一顺五间后面,一个小院落,栽了些花草。上首大大的曲折形式三间,一间起坐,旁边两间是洛珠卧房,装潢得十分齐整。众人进了房,见慧珠姊妹二人仓皇失措的坐在牀沿上,呆呆的望着外面,见了众人也不起身。伯青诧异道:“你屋里出了什么大事,惊慌得这个样儿?外面那些人是那里来的?听他声音像似要淘气的。”
二娘拍手道:“祝少爷再不要提了。今早忽然来了两三个人,却都不认识。他走进门就问他姊妹,恰好他两人在里面,我见他神色不善,回他被人家接去了。来人不等我说完,拍着桌子骂道:好大模样的红姑娘,躲在家里不出来招呼,难道我们不给钱的么?就是真出去了,我们在这里等一天都要守着他们,见一见红人儿,明日好成仙去。若是躲着,我们知道了是不依的。』我也没法,只得请他们坐了,小心陪着他们,无奈七嘴八言的,令人难受。”伯青蹙着眉道:“只怕是……”回头见洛珠脸上一红一白,望着伯青更形惭愧。伯青自悔多言,即改口道:“只怕是你家无心得罪人了。”二娘道:“我的少老爷,做这样买卖还敢得罪人?只愁趋奉不及,就是不招接的人,也是好言好语回复他,还要留茶留饭。我前后仔细一想,实在没有得罪人的处。”小儒道:“那些人如果来寻乐的,断不会淘气,大抵有因而来。你再去试探他,只要糊出门,即没事了。”
正说着,猛听得外厢天崩地裂一声,好似桌子推翻,连板壁都打倒了。二娘急急跑了出去。少停见一个小婢,喘吁吁的奔进米道:“不好了,来人把桌掎全行打坏,大姑娘房内舂得稀烂。现在抓住末二奶奶打了几下,还要他交出姑娘们来才肯干休,口口声声的要打进来。说看见三个人走进去,分明将姑娘藏在内里骗着我们。”吓得二珠哭了起来,慧珠分外害怕找绳子要自尽。伯青、王兰都慌起来,一面劝慰二珠,自己心中也想走出去。
小儒却有点主见道:“不要乱,什么人事,他还敢糟蹋我们么?倒是畹秀,柔云被他等看见却不便。你家可有后门?”洛珠颤颤的道:“我我这屋后有有个后门。”小儒道:“那就好了,我们三人伴着你姊妹由后门走出去,悄悄的到我家里住几天避一避风头,就没有事了。”王兰道:“很用得。”也不由二珠作主,逼着他们将随身要物带了几件。洛珠起身将帐子掀开,露出两扇小小的门。原来这门在里面是个暗门,以备不虞的。众人走出了后门,正是秦淮河边,却好见连儿同着马夫在空地上放马。伯青唤了他过来道:“你去叫两顶轿子,不要耽误快些去。”连儿见主人与二珠立在空地上,神色仓皇,不知何故,也不敢问,急急的转身去了。伯青果将三名马夫叫在身旁,犹防来人寻至相闹。不多时,连儿押着两乘轿子来了。小儒道:“抬到我宅里去,重重行赏。”二珠坐轿,三人乘骑,一路如飞,奔三山街而来。到了府前,众人下马,轿子一直抬至火巷内才住。
小儒领着二珠,同众人由火巷一个小门进去,转了好几处弯弯曲曲的回廊,见一排五间亭子,两边向水,一面倚着假山,题曰“春吟小榭”。亭外牡丹盛开,绿阴低护,走过迎面一座红栏小石桥,即至亭中,是小儒平时读书的所在。亭中盛设颇为幽雅,内里一间用楠木落地罩隔开,倚壁一榻,衾枕华美。小儒让众人坐了,伺候的小奴双福,送上茶来。
慧珠道:“我这会心中才定,尚觉有点突突的。那些人进门就闹起来,决非无故而至,慢慢的访问都要明白。想我们这种人是极无味的,怡声下气的去奉承人,稍有不到人人得欺。若是个良家女儿,正眼也不敢觑一觑。”说着,流下泪来。洛珠提起心事,又想到适才的光景,不由得一阵心酸。小儒、王兰一旁叹息,伯青凄然道:“畹秀之言足见心地,我见那些行户人家乐此不倦,以是为荣者不可胜数,想他等另具一副肝肠。何况古今来多少才人亦曾沦落风尘,只要出淤泥而不染,后日都有个好好结局。畹秀、柔云有何患焉!”二珠听了皆点头称是,拭了泪痕。
慧珠起身向小儒道:“我们理应去谒见夫人,烦你引导。”小儒道:“那倒可以不必,我代你说声罢。”洛珠道:“什么话,理数不可缺的。”祝王二人亦云:“谒见为是。”小儒不再推托,嘱咐双福着厨房内在例菜内添两色:油炸鸭子,清炖鲥鱼;再加样麻菇笋丝素汤儿,开一坛好老酒,就摆在这亭子上。王兰道:“我们是要回去的。”小儒笑道:“者香忽然客气起来,我是代畹秀、柔云压惊,借此聚聚,你纵然要去,难道也阻我请人么?”王兰道:“既如此说法,我做陪客不走了。”小儒道:“我料你也舍不得走。”大众都笑了。
小儒领着二珠来见他妻子方夫人。若说这方夫人,是极贤淑的,而且才貌双佳,与小儒同庚,生了二子一女。小儒深得内助之力,夫妇又极伉俪。这日,正坐在窗前调引儿女玩笑,抬头见小儒进来,起身相迎。又见小儒背后随着两个闺娃,容光焕映,清若芙蕖,忙问道:“此系何人?”小儒笑道:“就是我平时极口称赞的聂家姊妹,今日特地领来见你,可信我言不谬赞。”
二珠上前叩见,夫人忙用手挽起道:“名不虚传,不愧国色,二字。”又叫他们坐了,问道:“今日因甚事儿到我府里来?”小儒将前后情节细说一遍,方夫人叹道:“世有名花,当知爱惜。若辈杀风景,可知其俗入骨髓,不足计较。我府中房屋甚大,就在这里多住几日,外人也不敢奈何你们。晚间在我房里歇,与我谈谈,倒不寂寞。”二珠道了谢,齐说道:“蒙夫人错爱,不鄙贱质,又许时聆训诲,真万幸也。”方夫人听他们出言彬雅,尤为欢喜。坐了坐,小儒同他们出来。
王兰道:“你们见过小儒兄的嫂夫人了?还是被打出来的,还是被撵出来的?多分小儒也捱了一顿骂,不然何以都怔怔的?”洛珠笑道:“你可是活见鬼,见那个怔怔的?夫人人极宽厚,见了很疼我们,还叫我们晚间到上房去宿,陪夫人闲话。娶了这位夫人,真是前世修来的。”王兰笑道:“晚间到上房陪夫人,是极好的事,岂不要把小儒叉出来,让你们先问声小儒,可愿意不愿意?”小儒笑道:“放屁!你惯会说瞎话,我平时一个月就有二十余天宿在外书房。只怕你日后娶了弟媳,有事撵你都不肯走的,好歹你不过仗着一付涎脸儿。”
大家说笑多时,见双福摆上酒来。他们常聚的不谦让,挨次而坐。慧珠终觉放心不下他母亲,不知道那些人可去没有去?央着双福去探个信儿。小儒道:“我也想到此处,你可速去访明白了来回话。”双福答应着去了。
单说二娘从后面走出来,见桌椅全行打损,来人跳来跳去的骂。二娘忍气陪笑道:“爷们不要动气,姑娘今日真不在家,已经打发人接去了,请爷们稍守片刻。如果躲在屋里不见人,这又何苦呢!难道打坏多少东西,不肉痛的么?就见一见爷们也不把他们吞了下去。爷们是知情达理,可知我这话是不欺人的。”二娘正在分辩,内中一人身材高大,貌极恶陋,睁着眼道:“放你娘的屁!我亲眼见三个人走进去,不是你家孤老是谁?那三个人衣服华美,人又少年,你巴结他,将这些巧话来搪塞我们。”说着,把二娘一掌,二娘立脚不稳,一跄几乎跌翻,不觉红涨了脸道:“这是什么话?姑娘既不在家,暂时变也变不出。爷们把东西打坏了不算数,还要打骂我。爷们也是些正经人,动手动脚的都不成说话。我又是个老年妇人,难道还与人打降不成?真是没有见过的事。”冷笑了声,转身即走。
这人听了,跳起来抢步上前,把二娘叉倒,不分皂白,拳打脚踢。二娘打得在地上乱滚,喊叫“地方救命!”吓得众人劝又不是,帮又不是,都噤住了。来人又奔进慧珠房内,索性打个竟尽,出来指着二娘道:“你这老虔婆倒会撒泼,停一会叫你看手段。你们这些乌龟家还了得!”忿忿而去。小婢等人将二娘扶起,椅子上坐了。二娘顿足捶胸,既哭且骂。
王氏起先躲在自己房内,此时听得人去了,方敢出来。见二娘衣裙破损,头面打伤,脸上红一块白一块,额角上几个老大疙瘩,心中着实不忍。搀他进房,用水洗了头面,整顿衣发,婉婉的宽解。又劝他吃些饮食,二娘叹口气道:“聂奶奶,这碗牢饭我也懒得吃了,陪尽无数小心,费尽无数唇舌,一日到晚刻刻提心在口,还要受人糟蹋。我长到四十多岁,这样苦真是头一遭。明日正把牢门关起来,人还能吃我讹头么?有紫金子赚,我都不愿了。”又指着外面骂道:“这一起瘟杂种,打了你家老娘,明日要挨千刀剐万刀剁呢!”说了骂,骂了说,好半会方住。回头问小婢道:“姑娘们呢?人去了可以出来了。难道我打成这个样子,他们不知道么?还要商酌个主见,寻个地方避一避再说,怕这些瘟杂种要重米的。我吃苦:也罢了,他们大风都吹不起,还能经这样大浪么?神天保佑,方才是没有闹进去,果真看见他们,还不肯干休呢!”又叹口气道:“聂奶奶,不是我说,你家两位千金性情实在古怪。接不得的人不说,接得的人若不与他们合式,想同他说句话儿好像登天。大姑娘是冷冷的,令人难耐;二姑娘那一张枭嘴薄唇,说出几句刻薄话儿,益发令人存身不住,难免暗地里不得罪人。全仗着我敷衍人,也敷衍不了许多。天下能有几个像祝少爷那一班人,又肯用钱,又顺着他们脾气。我亲见他姊妹不高兴,无数的钉子给祝少爷碰,祝少爷反笑嘻嘻的七搭八搭逗着他们说。陈少爷、王少爷也是这样。你想一想,这种有钱有势的贵公子反来恭维他们,难得不难得?所以把他姊妹脾气酿坏了,以为世上人都是这样的。”
王氏点头道:“二奶奶真说得不错,就是我家这几年,也很亏他提拔,实在他的钱用得不少。最难是连戏言都不与慧珠说一句。这样脾气,我家慧珠才合式。常想托出人来说,把慧姑给了祝少爷,洛姑也绐了王少爷。后半世你我日子也靠得住,他们不是薄情的人。”二娘摇首道:“暂时不得成功,可知道祝王二人正室还没有娶,他们读书明理的人,断不肯先纳妾的。将来我看你家两个姐儿,都是他们的人,此时却不好提。”只见小婢走来道:“那些人闹的时候,两位姑娘出了后门,随陈少爷回府去了,说过几日才回来。”二娘道:“好极了。我正想送他们出去避几天,在陈少爷府里是放心的。”
大家正说着,忽见两个人似公差打扮,一老一少,昂昂的走进来问道:“这里可是聂家么?”王氏应了声。老年的道:“你可是聂王氏?这位可是宋氏,;”二娘见问得蹊跷,忙起身让坐道:“二位下问有何见谕?我正是末氏,人人皆知,瞒不起的。请问二位上姓?”老年的道:“我叫刘亮。”指着少年道:“他叫周明。敝衙门是上元县,无事也不能惊动,有件公事在这里,望一望就明白了。”在袜筒内摸出一张纸来,递与二娘。王氏识得几个字,走过来看道:
特授江宁府上元县正堂毛为恃势行凶,乞正风化事。本月初九日,掂文生柴士图、包友礼,文童闻南金,民人王义等禀称;“生等向住桃”十渡地方,忽然前岁搬来聂王氏母女三人,本籍苏州,买民人王义之宅居住,与生等近在四邻,并声称投亲来此。居未数月,即延请曲师教伊二女弹唱,又密结着名女棍宋氏联为心腹,勾引游人;并有当地无耻缙绅子弟,时为往来,以作靠背。生等忝列胶庠,知关风化,即着王义辞房,嘱伊另迁。而聂王氏等阳奉阴违,延宕不去。近日更无忌惮,甚至喝雉呼卢,彻夜不已。盗火堪虞,千人一见。生等万难坐视,时虑祸延,乃约王义同往婉为启导,冀彼有所感悔而能知止。讵料聂王氏等迁怒多事,侈口谩骂,稍与争辩即喝令家奴数十名将生等撮地痛打,反栽无故诬良,嗣为旁观劝解始释。伏思禁城之内胆敢横行,其意不过有所倚恃;不知诱引子弟法无可逃,殴辱斯文更无可逭。若不严逐根究,将来之行为,非生等所敢拟议”云云。为此,即仰该差飞提聂王氏、宋氏及聂氏二女一并到案,讯明重办,毋得稍有徇庇,致干未便,切切。年月日本县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