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氏看完吓得面如土色,满身发抖起来。幸亏二娘还有主意,走进房内好半会,取出两个梅红纸包,递与来差道:“些须非敬请收了买杯酒吃,俗说道,千差万差,来人不差。至于这件事是非曲直,自有公论,躲不了的。只求二位头翁稍停一半日,容我们稍为料理。况两个姐儿亦是在案要紧人证,今日被祝大人叫去,也要接回来,一同赴审。最好笑是原告一个都认不得,就是房主人王义,连魂灵都没有来一遭。这种无影无形的事,从那里说起。”
两个差人见二娘很懂事务,说话又明亮,将银包颠了颠约有十两光景,颇为欢喜。刘亮把扇子在桌上拍了一下道:“宋奶奶,我看你是个明白人,又会力、事。蒙你的情,看得起我们,有一句话不得不告诉一声。可知道这件事当真是这一起人告你的么?你说连认都认不得,我也晓得你认不得。你家暗中得罪个人,这人却不好说话,所以化出这些人来出首的。”周明侧着头道:“刘老爹,你不要说罢,紧防说出牵搭来,我是不管的。”刘亮道:“兄弟,末奶奶是个懂事的人,纵有牵搭,我也要说的,卖货要卖于识者。”二娘叫人摆酒饭请他们,刘亮一面吃着饭,说道:“宋奶奶,你道是那个?就是那三山街上的刘御史。昨日面会本官谈明白了,今早约这班人连名具禀,即刻批出来,点了堂签。你想可快不快?宋奶奶,我伙汁们有个主见,你们商议着。我们说你家姑娘未曾提到,可以捺得一时半刻,多却不能,因为原告的脚力太大。最好你也去寻条路内里说声,那就缓下来了。事过亦要到别处让让风头。这些话要晓得是我们报效你的。”
二娘听了,千恩万谢,又封出几两银子,打发来差去了。二娘跌足道:“那日游湖回来,听得说得罪了刘御史,我就知道不妙,果然弄出事来,是自家去寻的晦气!”只见双福来问信,二娘一五一十对他说了,并嘱慧珠求求诸位少爷设个法儿。
双福回来,细细对众人说了一遍。慧珠、洛珠听了如万箭攒心,忍着一包眼泪,起身向小儒福了福道:“我姊妹二人蒙君等契合,不以卑贱见弃。今不幸老母遭此横祸,要求你代母亲、二娘解脱,我们至死不忘大德。伯青是有父母在堂,不便为此事出头,所以不去央他。”说着哭了起来,意欲弯腰下拜。小儒忙扶住,慨然道:“畹秀柔云但请放心,交友原共患难的,你我虽隔以形骸,究竟此心不隔。况这毛县令是先父的门生,我去说个情儿,想他也不好十分推却。你们切不可伤心,自己保重要紧。此事交在我陈小儒身上就是了。”二珠闻言感激不尽,谢了又谢。伯青、王兰也作揖道谢。慧珠又催小儒就去,恐仍有变动。
小儒吩咐双福传话,外面备轿拜县里去。小儒到后面穿了公服,方夫人也说去的为是。少顷,伺候已齐,小儒辞了众人,乘轿直向县里来。到了衙前,先去投了帖,他们是通家世交,即刻请见。两人见礼,彼此问好。毛知县道:“许久不晤世弟了。”小儒欠身道:“屡欲趋阶请安,无如俗事多多,不能如愿。小弟今日之行,因有事恳求世兄,未免冒昧。”遂将聂家如何受屈之处,从头细说。又说到“二珠已为祝王二人赏识,不久即备位小星,尚祈破格体恤,以全祝王二人面目。他们属在治下,不便来谒,转委小弟缓颊。”说毕,又深深打了一躬。
毛知县哈哈大笑,手捻长髯道:“世弟过于钟情了。若论祝颂三的公子与王茂才,愚兄也素仰其才,既然聂家姊妹做了他的侧室,世弟又来讨情,我断不能难为他。今早刘仁香太史来,嘱托我切实究治,并暗暗伤着睹位。此时说穿了,只好含糊了事。但是这聂家,世弟须知会他往别处去走走。不然刘太史未必就肯干休,那时闹到别处去,我就不能庇护了,而且也不好看相。”小儒道:“蒙世兄格外施恩,小弟也知感激。若说暂避,不用世兄费心,小弟却理会得,何能使世兄作难。”又说了一会闲话,起身告辞。毛知县直送到暖阁外始回。
小儒到了自己府内,先将知县准情开脱的话,告诉他们。二珠听了转悲为喜,感谢不已。伯青、王兰也十分欢喜。小儒换了便服,重新入座。大家方才畅饮,只见双福进来道:“聂奶奶同宋二娘在外求见。”小儒道:“叫他里面来。”不多一会,双福领了他们到亭子上。二人抢步上前,叩谢了众人。小儒叫他们坐了,道:“你们的事已经吹散了,可以放心罢。”
二娘道:“若不是诸位少爷大力,我们是冲定了家。将才差人来取了一张改过切结去,并限三日内搬回原籍。我想南京城里是无人不知的,就是官府不押逐,我们也难住了。已与聂奶奶议定,暂回苏州,不过一年半载仍是要来的。刘蕴这杂种进了京,就没有对头了。我们一则过来叩谢,二则还求少爷格外成全。我们城里尚有点首尾,非八九个日子不能清楚,意欲暂在少爷府里小住几天,料理各事。外面是万不能住的,再有点风波,就牵搭了。总总蒙少老爷天高地厚之恩,碎身难保,惟有祷告少老爷连中三元,位极人臣。”小儒道:“这事不难,你们今日收拾收拾就搬到我府里来。况你家姑娘也不放心你们在外面住呢。”二娘起身重道了谢,又往后堂见了方夫人。
慧珠见其事已结,喜出望外,心中万分感激小儒。又闻得要回苏州,却又乐去悲来。难得遇着伯青这一个知己,想此番一别,地北天南,不知日后可能相聚?不由得扑簌簌掉下泪米。洛珠也是一样心事,王兰背着脸长吁短叹。伯青起初也难过,落后一想,反释然道:“俗云天下那有不散的筵席,自古有离即有合。况他们回苏州亦是正理,离此不过数日程途,音问可以常通,他日仍聚在一处也未可定。纵然日夜悲思,试问可能将他们留下?我若再凄凄惶惶的,他们分外悲苦。畹秀又是个锤情的人,倒反要生出别的事来。”想定主意,扯了慧珠坐在亭外石栏上,委委婉婉的开导他。慧珠听了,点头道:“我知道你的意思,不过叫我打开心肠,将你我情节看淡了,日后都要相会的;糟蹋了自己身子,你倒不放心。”伯青道:“闻卿之言愁思顿解,不负你我两心相印一番。”那边洛珠,王兰也聚在一处私浯,颦眉泪眼,难舍难分。
小儒道:“我已备了一席为畹秀,柔云饯行,大家须尽兴痛饮,此一别至速也要一年半载。”见双福进来将四壁纱灯点齐,摆上酒肴。一主四宾,序齿入座。烹治十分精洁,无如众人各有心事,难于下咽。小儒道:“既得春回又将夏至,适逢畹秀、柔云回里,我们大众意在联句,诗曰《送春词》,要暗合临歧赠别之意。诸君以为何如何?”伯青、王兰道:“弟等亦有此意,即从小儒兄起。”小儒电不推逊,叫人取过笔砚,先写“送春训”三字,复写起句,与众人看道:
春来春去倍伤神,
伯青赞道:“-起便合凄然远别之意,兼之恰如题分。”便接写道:
记得寻春又送春。满院落红飞似雨,
王兰道:“接句更觉出色。”遂续着写道:
一堤嫩绿软成茵。最怜南浦将行客,
慧珠眼圈儿一红道:“说到我们本意了。”接写道:
不解东风惯荡尘。莺燕有心仍恋旧,
洛珠接口道:
烟云过眼总无因。钟声远寺催将断,
慧珠听了,落下泪来,小儒道:“柔云音调何其悲也。”遂续道:
鸟语空庭听未真。应候惟知有桃李,
伯青道:“用一顿句作开合,音韵更响。”接道:
耐寒终不及松筠。楼头少妇愁凭槛,
王兰道:“接句司为畹秀、柔云作一影子,下一句又归到本题了。”续道:
洞口渔郎漫问津。金粉当年思故迹,
慧珠道:
林泉小隐许存身。无多别泪休轻洒,
伯青点点头道:
不尽离情懒欲申。
小儒道:“再续两韵也好结了。”忙接道:
怕见峰峦横北郭,
王兰接着写道:
任他蜂蝶闹西邻。
伯青道:“写到本题而住最妙。”接写道:
飘零柳絮纷纷去,
慧珠道:
冷淡梨花处处新。寄语韶华须暂驻,
洛珠道:“尾句我结了罢。”
天涯犹有未归人。
小儒拍桌大赞道:“柔云此句情神并到,不脱不黏,令人读之黯然魂消。拜服,拜服!”慧珠将此句念了几遍,更觉伤心道:“从此天涯归人无几。”小儒用纸誊清,注了各人名字在下从头念了一遍,道:“十二韵一气呵成,若出白一人之口,联句得此真不易也。”众人也传看了一会。外面已交三鼓,撤席散坐,又谈了半会,伯青,王兰作辞回家。
从此每日清晨即来,半夜方回。二珠有时进去陪方夫人谈谈,方夫人大为怜爱他们。一连半月有余,二娘将外面各事理清,在码头上雇定了船,择于明日起程。
当晚,小儒又备席与他们送行,说明了畅饮一夜,明早好送他姊妹登舟。王兰同洛珠絮絮叨叨说个不了,时哭时叹,连酒都不吃。伯青与慧珠坐在席上,你望着我,我望着你,默默无言相对饮泣。小儒也觉难处,想出些话来宽慰他们。
慧珠向伯青道:“我们这一别,未卜何日方能聚首。只怕你要再见我时,我多分要愁死了。”说着又哭,勉强又说道:“我有句话,屡欲同你说,又恐你不愿意,今日却不得不说了。老太爷老太太只生了你一个,满指望你扬名显亲,替父母争光。无如你却不以功名为念,老太太又疼爱你,不好一定强着你。为人子者,当体贴父母怀抱才是。你具此奇才,何愁不步青云。我劝你从此把那在外面疏财任侠的性情改一改,静静的用起功夫来。秋天乡试,倘然中得一名举人,老太爷老太太固届欢喜,我在苏州也欢喜。免得人议论你贪着花柳误了功名,那声名是不好当的。你果真同我好,可依我这一句话儿。”伯青听了,泪如雨落,哽咽了半会,道:“畹秀金石之言,已铭肺腑。我非不知父母望子心切,以为功名』二字三十而外得之不晚,深恐此身为微名羁绊,负了少年。今日既如此说法,但放宽心,我准备秋风一战,都有以慰我畹卿也。”小儒道:“畹秀这话说得正大,全没有儿女情态,不枉你们两情相许,真要愧煞我辈须眉了。”那边洛珠也劝王兰秋天下场,不可耽误功名。王兰亦诺诺应许。两边又说了许多悲切的话。
不觉天明,二娘早巳起身,同着王氏收拾齐备,进来叩谢众人。二娘道:“明年春初,可以到南京来。诸位少爷没事,可请到苏州逛逛去,不然也要时常通个信息,不要望坏了两个姐儿,诸位少爷想也不忍心的。”又引得二珠哭了起来,好容易被小儒劝住。二娘又同着二珠到后堂叩辞夫人,方夫人反觉恋恋难舍,赠了他姊妹许多东西,又嘱咐“早去早回,停一两个月就可来的。况这件事有我家老爷住在南京,都司庇护着的”。二珠答应,辞了出来。外面舆马业已齐备,慧珠、洛珠见势不可留,先向小儒作谢,叮嘱他没事劝劝伯青,王兰不要想念他们,当以功名为念。小儒见此光景,也自伤心,惟有点头而已。
二珠转身与祝王二人作辞,各人扯住了手,面面相觑不发一言,好半会一齐放声痛哭。王氏、二娘在旁也眼泪鼻涕闹个不清。见天色不早,上前劝住他们,催促动身。二珠没奈何,随着出来,众人相送。可怜二珠一步一回头,恨不得由亭子上走到大门外,有十里路长才遂意。到了门外,二娘搀他们进轿,二娘等人各上了小轿,大家说声珍重,如飞的去了。伯青,王兰立在门前望不见他们一起轿子;尚呆呆的不动。小儒扯了他们进来,再四劝慰了半日,各自回家。
伯青回到府内,不言不笑,好似痴的一般;又怕人知道,背地里出了无数眼泪。王兰在家亦然。倒是小儒闲日,到两家来走走,又将二珠临行劝他们立志功名的话,说了几回。二人无奈,除却与小儒盘桓,逐日用起功来。祝公夫妇大为欢喜,难得儿子回心转意,巴干功名。
一日,伯青正在书房纳闷,见连儿进来道:“老爷请少爷后堂说话,京里舅太爷有信来了。”不知信中何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