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前回书中祝自新经陈小儒讯明更名朦捐,又势逼沈兰姑为妾,陷害他父亲若愚吞银昧女,贿同甘泉县胡武彤上下连手,
各事属实,当即详禀归入奏案。祝自新革去同知,押解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。小儒当堂点了两名长差,起文押解登程。所幸祝山新代他丈人尤鼐收讨的银钱尚余了若干,此时也顾不得他丈人肉痛,差了两名贴身心腹家丁多带银两至各处弥缝。又幸小儒升任江宁,后来的官尚不十分古执。祝白新先去通了关节,差去的家丁星夜赶到嘉兴,在县内投了文,又人大孝敬了一宗银两,县官即不追问原犯到地,取了看筲的切结,发了回文,家丁又连夜转回。适值祝自新与长差等人在路缓缓迸发,才至苏州。将回文交代长差,另外又送他二人路费酬劳若干。长差等既得了回文,即回扬州销差。
祝自新见各事安排已定,只得老着面皮仍到他丈人家来。尤鼐闻得女婿又惹了官司,革去功名,把他托要的欠项用得摇尽无
余,直气得晕了过去,叹口气道:“我与他是前世里什么冤家对头,就是他这一个人,白招赘入门,将我苦挣的宦囊费去人半,我的前程前番又被他拖累,将来我的性命,还要被他弄杀了呢!偏生我又只得这个女婿,要靠他半子收成。千不是万不是,总是我的不是,只好认点晦气。”见了祝白新的面,反要安慰他几句。倒是祝自新惭愧不安,又见他丈人好言好语一声儿邯不埋怨他,也有个良心,晓得他丈人的好处,自家认了多少不是。巾此连大门边都不出,在丈人面前装点乖巧。
尤鼐暗中欢喜道:“惟愿他今番受了这一场挫折,从今改悔前非,闭门思过。我后半世还有依靠,也不望他创家立业,但望他把我几根老骨头收拾入土,守住几亩田园,不致我有鬼其馁之叹,即是我尤鼐的造化了。”谁料他的女儿,心性与尤鼐各别,大不为然。那尤氏小姐自幼离娘,尤鼐笃于妻情,誓不再娶,又无子侄,将女儿锤爱如掌上明珠一般,百说百依,从来没有半点事违拗他。尤氏生性本来高傲狠毒,加以他老子锤爱,益发肆行无忌,旁若无人,发起性子来连他老子都不放在眼内。人却有八分姿色,无奈性情不正,极喜风骚。
祝自新自招赘进门,未交十日,不知什么事与尤氏意见不合,尤氏整闹了四五日,又将祝自新面庞抓破。白新领略了他一次手段,再不敢向仙呵口大气,一半是爱,一半是畏。日前在南京惹下大祸,功名都是尤鼐代他捐复的,更外有尤氏说嘴之处,每每将前事讥诮他。自新自知情屈理亏,素来尚不敢当他锋芒,如今更加一倍畏惧了。不料此次又闹出祸来,回到尤家虽然丈人待他甚好,祝自新绝迹不敢到后面去,怕受尤氏羞辱。
这一日。却被尤氏知道,气忿已极,赶至书房。祝自新正坐在窗前观书,抬头见尤氏进来,吓了一跳,忙起身陪笑让坐。尤氏走到祝自新面前,使劲啐了一口,吐了自新一脸的唾沫,道:“你偏有这付老脸,还到我家来。长江大河无人看管,你早该寻个死了。我尤家那里有这许多银钱,替你左一次右一次赔补官司。可笑我父亲还代你捐复功名,你依旧闹去了。你照照镜子,看这付面目派有功名么?如果命中注定,你自取的科名,倒不革掉了。我也是前世里作的孽,嫁你这个不争气的人。从今你回你的嘉兴,我在我的苏州。尤家的饭却没有你吃的,你可羞不羞,辱不辱?仍有我那呆气的父亲,将你收留下来。堂堂道台府内,要个看管的囚犯女婿,还有荣耀么?”
祝自新一面揩抹脸上的唾沫,又听尤氏说自己是个囚犯,正打在他的痛处,直气得面如白纸。欲待对闹一场,又怕闹不过尤氏,反吃他的苦头;若耐了下去,尤家服役的人不下百余,都要耻笑我,况且这个风声传闻开去,岂不笑杀了苏州合城的人。尤氏正与祝自新大闹,早有书房伺候的小童报与尤鼐知道。
尤鼐急忙跑入书房,上来拦住尤氏道:“你又发疯病了,好端端与女婿吵闹是何缘故?而且又在书房,逼近外室,被家人们听得成何体面?女婿才回来,即有不了的大事,也须缓缓相说,或回房去讲,何用如此粗声大气惹旁人笑话。”说着,走近扯尤氏的手道:“快回后去,少停我代你夫妻讲理,即知谁是谁非。”
尤氏正在气头上,见他父亲来拦挡他,说他不合在外边间女婿吵闹,是气上加气。也不顾尤鼐是他的父亲,用力把尤鼐一推道:“亏你还有脸面来劝我,你情愿认囚犯做女婿,我却不愿认囚犯做丈夫,我甘心守一世活寡。我不来怨你把女儿不嫁个好人,单单嫁个囚犯;你反埋怨我不该同他淘气。你说怕外人耻笑,道台家出了囚犯女婿,更要惹人笑呢!我遥想外人早经笑落了满口牙齿。”
尤鼐被尤氏一推,几乎跌倒,直跄到一张椅子前,趁势坐下,气得浑身发抖,躺在椅子上站不起来,喘吁吁道:“你好,你好!这是人家养的好孝顺女儿,还把老子推跌杀了,闹出大逆案来。若说我误了你终身,更是不通屁话!当日你嫁与祝家,他也是个副贡生,科名虽小,亦是正途。不过怪他习气不好,惹下祸来。此番他亦无颜来家,在我面前招架了多少不是,连日寸步都不出门,又不敢回后,他也算悔惧的了。你若是个贤惠妻子,即该为丈夫解恼,背地里劝戒他一番才合道理。你说我认囚犯女婿失了体面,难道你身为千金小姐,学三家村的女儿打街骂巷倒有体面?如再说你不认他做丈夫,将来你靠谁收成?也不知这句话,出口多重!妇道家不顾廉耻,一味的乱说,我真要被你气杀!”
尤氏见尤鼐羞辱他,越发闹起来。双脚在地乱跳,放声人哭道:“你说找不顾廉耻,难不成女儿养了汉子?冉不然是跟祝姓做小老婆的?你既是我父亲,你不该说我不顾廉耻,要还出我个不顾廉耻的娘家来?即如女儿做下不顾廉耻的事,伤风败俗,你父亲也只好打一闷棍,说不出的苦。好容易就被你羞辱,我也知道了,你翁婿谈得来说得来,联成一手,只多我一个。你不若把我撵掉了罢,让你翁婿趁心适意。怎么话他是你的囚犯半:卜呀,日后还要靠囚犯披麻执杖呢!我前后细想,多怪这该死囚犯不好,卅累他老娘怄气。打死了他,我拚领八刀头的罪。”说着,即奔祝白新来打。
尤鼐也大怒道:“人家都有女儿,没有看见过我家这不贤不孝的东西,任意泼悍,连老子都骂起来,真正反了。我亦拚着门死你,不过人议论我个不是,难道还要抵偿你命么?”也站起身要打。尤氏早有书房门外一班伺候的仆妇、家丁跑进来,男的挡住尤鼐,女的拦住尤氏,齐道:“老爷,小姐,都要息气,自家父女何必如此吵闹?小姐始终是个小辈,该让老爷一句。老爷有了年纪,若气坏了,小姐是要担不是的。”
祝白新见他父女闹成一处,自己又羞又愧,又气又恨,忙走到尤鼐面前叩了一个头,道:“蒙岳父待小婿恩典,至死不忘。小婿两次总祸又累及岳父,小婿之罪直可弥天。岳父连一句埋怨都无,即是待自己儿子,窃恐也不能这样。小婿身非草木,岂不知恩?无奈小婿不争气,闯下无理之祸,卅累岳父,自家竹肉参商。况令嫒小姐开门囚犯,闭门囚犯,小婿无地白容。纵然岳父不忍羞辱,小婿实无颜再在尊府,只好容日报答岳父人恩罢。想岳父都能原谅小婿。”说罢,又叩了一个头,立起身来,大踏步去了。这里仆妇人等,已将尤氏卅拉卅劝的回后。
可怜尤鼎见女婿气走,女儿又这样大不孝顺,白己回头一想,不由也痛哭起来,家丁等再三解说始止。无如尤鼎今年已交七十外的人,重重迭迭心绪不佳,又受了这场恶气。本欲各事将就,不肯埋怨女婿,皆囚膝下无儿,要靠祝自新收成。眼见得女婿别气去了,是不肯再回来的,到头来仍是一场空望。思前想后越思越怄,愈想愈气,不上两日,病倒在牀。
尤氏气他父亲不过,连到牀前问都不问一声。请了医家来,说是气恼伤肝,宜宽慰调养,不然恐成不治。开了一帖药服下,也无效验。尤鼐的病,一日重似一日,不到半月,一命呜呼。临终时,犹切齿尤氏,恨声不绝而殁。尤氏假意哭了几声,叫人备棺入殓,供奉在家,请僧延道作些功德,全是敷衍外面故事;又请了住在苏州的一房远族来主丧。其实尤氏心内甚喜,见父亲死了,丈夫又走了,从此可以独断独行。况有若大家资,随得自己任情使用。平时心腹男妇都升了上等执事,稍有不合己意的,都撵走了。各事格外骄奢,作威作福,不在话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