单说王德枷号了三个月,新任江都县提他上堂打了几下,当堂释放。王德举目无亲,只得仍回苏州。沿途风闻尤鼐病故,祝自新又回家去,府中大小事件均是尤氏一人执掌。王德闻了好生欢喜,连夜赶奔回苏州来。原来王德跟随尤鼐的时节,尤氏即喜爱他,在父亲前竭力保荐。后来随祝自新,仗着尤氏的宠爱,连祝自新都要奉承他三分。王德也知道尤氏的好处,在小姐前加倍殷懃。而今听得府内府外皆是尤氏一人掌管,他如何不喜。
赶到苏州,进了城,来至府前果然挂白开丧。忙至门房内与同伙的借了一身孝服穿好,奔到灵前,伏地大哭道:“小的迟回来几日,竞不能见老主人一面。小的白幼沐豢养之恩,无从报答,老主人病中都没行服侍一天,聊尽寸衷,真正小的罪该万死。想起来皆是姑爷的不是,姑爷若不惹祸,小的』可以早回。小的早回,也不致吃那场亏苦。老主人是大限当头,一半想也为的姑爷不挣气』,花费银两,又败坏家声,气成不起之症的。可怜丢下午轻的小姐,姑爷又走了,这一座大门大户,叫小姐怎生撑持。我想姑爷亦是个读书人,怎么这样忍心。老主人平日待他不薄,临终都不来领孝。非是小的敢于放肆,姑爷还成个人吗?老主人在天有灵,应该将这些忘恩负义的人,活活追去,方畅快人心。”王德哭着诉着;装得万分悲切。
尤氏在灵帏中句句听得,暗喜道:“王德真不枉我提拔他一场,我正愁父亲因与我淘气得病而死,难免外人不背地议论,把罪名推到我一人身上。王德今日从远路回来,他口里说的明明白白,父亲是被女婿气死,与我女儿无干。他又未至家三天五日,足见非我教导他说的。这是旁人的公论,日后即有人咎及于我,我也有话推委了。”起来掀开灵帏道:“王德,你远路辛苦,不用过于悲伤。你是个家人,尚有良心,不枉老主人另眼看待你一番,真要羞死那些衣冠禽兽的种子。你且出外歇息,吃点饮食。我正望你回来,丧中各事还要与你商议而行。”
王德爬起拭干眼泪,抢一步对尤氏请安道:“小姐苦坏了,不意老主人竞不得起牀,姑爷又丧心走了。将来府中大事仍要小姐支持,要求小姐保重。小的负罪甚深,追悔莫及,亦是不得已为姑爷受累,直望老主人在上垂鉴,与小姐详察小的寸衷就是了。”说着,又假意哭了。尤氏也勉强落泪道:“你出去罢,这些话说也无益,徒引你小姐愁烦。你的心,我都知道。”
王德答应退出,到了门房,早有新旧执事的一班家人,晓得尤氏平时最喜王德,今番回来必然重用,赶忙过来趋奉他。有的说:“王伯伯路上劳苦。”有说:“王大叔被姑爷累狠了。”有说:“王德哥,王兄弟,你回来得正好。小姐终日念你,又没有个体己的人合手办理,各件都要小姐操心。明日内外,小姐定然派你一人掌管,凡事要望你作成我等。”王德道:“好说,好说,诸位皆是一家人,倘有用得着王德的所在,总可效力,但请放心。”众人听了,各各道谢不已。又去叫了酒饭,代王德洗尘。真是内外男妇人等,无人不来周旋,只恨巴结不上王德。
少顷,吃过酒饭,王德换了一套干净衣服,至后堂与尤氏商量。尤氏道:“现在丧中各事,没有人能替我的手,我都操劳杀了。而今着你总管内外各务,大小家丁均归你约束,若有一人不遵,禀明我即刻就撵出去。”王德请安道:“小的蒙小姐大恩,小的无不尽心尽力当差。还求小姐赏个证据,不然怕的众人不服。若事事来禀小姐,不如不要小的了。”尤氏称说有理。本来尤氏粗通文墨,亦能写字,即提笔亲写了一张朱谕,贴在二门外。示渝:“内外男妇人等,均听总管王德约束指使。倘有不遵,轻则撵逐,重则送官究治。”此谕一贴,大小人众,那个敢不从命。只愁不合王德的意思,落在人后,都想讨他个喜欢,好图件美执事。自此除了尤氏,即推王德当权。如有人犯了规矩,只要求定王德,尤氏即可不追。
光阴迅速,过了七七百日。尤氏与王德计议,要盘尤鼐的柩回祖茔安葬,择定日期,派了王德与数名家丁送他父亲棺柩回籍,入葬祖茔。各事已毕,王德回至苏州,正交岁底,见尤氏销了差,即料理年下杂务。除却丧中不用红紫,其余仍然照旧,比尤鼐在日,还奢华几倍。
王德终日在外照应,晚间至上房陪着尤氏闲话。尤氏又时常赏酒赏食,叫他坐在小杌子上吃。王德一面吃酒,一面想些古今奇闻与尤氏开心,甚至淫词艳曲都说给尤氏听。尤氏非独不恼,反望他嘻嘻的笑,赞他说得好。王德的胆更一日大似一日。尤氏贴身四名心腹丫鬟,春夏秋冬四兰,今年皆长成十七八岁,人材都十分俏丽,也欢喜王德,背着尤氏,说笑厮打,无所不至。王德又时时买些上等物件,孝敬尤氏与四兰等人。话休烦絮。
转瞬新年,这日正交元宵佳节。尤氏早几日发钱出来,叫王德买了无数精巧彩灯,把上房十间大屋以及四面回廊挂徘密札札的,前厅书房等处也挂了许多。是夕,尤氏备了十数桌洒饭,赏赐内外男妇人等。自己在上房明间内,当中摆了一席,春兰等四人分列左右侍酒上肴,又摆了一桌在堂阶上,全是小桌凳,叫王德也坐了,陪他吃酒赏灯。将内外彩灯点齐,更兼月色当空,灯月交辉,明如白昼。
尤氏好不适意,吃了多时,已有七八分酒意,向王德道:“这哑酒无谓,丧中又不能动乐器,你可唱个好小曲儿,代我小姐下酒。”又命春兰把自己壶内的酒,赏他一杯,润润喉咙,“却不许唱那无情趣的”。王德站起,待春兰斟满了酒,取过仰着脖子一吸而尽。到尤氏桌前谢了赏,道:“小的恐唱得不好,要求小姐宽恕。”尤氏道:“你又来伸腿了,不许你唱的不好。”王德笑着归了座位,先嗽了两声打磨嗓子,又把桌上牙箸拈起一支,轻轻敲着板,唱道:
姐儿约郎在黄昏后,相约郎君到奴的绣楼。
他二人手挽手儿并肩走,郎道:“姐儿呀,虽蒙你待我恩情厚,何时你我方可天长共地久。这露水夫妻,终是个将就。我还有一句不中听的话,你却不可把我咎。我只恐你这样多情,绣楼中不止我一人行走。”姐儿道:“哎哟,郎君呀!你这句话好没来由,我虽不是三贞九烈女,也知道耻来识得羞。一来爱你人俊秀,二来你前晚上百般苦哀求,我才肯今宵相约把你心愿酬。我犹是个深闹荳蔻葳蕤守,你若不相信,我情甘对天立下横死咒。”郎君含笑忙掩住姐儿口:“我这玩话乃是信口诌,你听三更鼓儿打谯楼,休辜负你我阳台云雨春时候。”紧掩上房门,急松了并扣。郎笑道:你是女儿家,缘何这样高高的乳头,莫非是早经衔过孩儿门?又为何肚皮儿耸似青山岫,莫非是具中有了六七八个月的小鬼头;姐儿呀,我也顾不得那话儿声名丑,多分把一个粗石碑,驮在脊梁后。”
唱毕,引得春兰等四人笑个不止,尤氏也咯咯的笑指着王德,骂道:“你这该打死的奴才,一点规矩都没得。将这些皮言烂语都唱出来,真容得不上相。春兰,秋兰,你两个人把这奴才捺倒,件我每人打他十个脑瓜。”
春兰,秋兰当真来打,王德忙除了帽子,跪在地下叩首道:“小的该死该打。但是小姐叫我唱的,唱坏了又要打我,小姐未免诱人犯法。”尤氏笑道:“你们听,这奴才反支派起我的错处来,你们代我结实打。”春兰走过,揪住王德辫发,不起手打了十数个脑瓜。打完了,秋兰又走过打了十下,打得劈劈拍拍的响,把王德颈项都打红了。
王德爬起,笑向春兰道:“我的颈子倒不疼,不过有点麻,只怕姐姐们的嫩手反要痛了。幸得你们打重些,倘或做情打轻了,倒叫我不好过。你们手皮又嫩,轻轻拍两下,还要打的痒起来呢!”春兰笑骂道:“你还敢油嘴,取笑你家娘。你真个嫌轻,待我取根门闩来打你两记,看你可痒不痒,捕不痛?”王德听了对春兰哀告道:“好姑娘恕我说大意了,饶我这一遭儿罢。我自家打两下,代姑娘消消气。”说着,揸开五指,认定自己嘴上“乒乒乓乓”的打了十数个嘴巴,引得尤氏笑个不止,道:“这奴才疯了,难道打的不痛么?自家打自家,可以留点情分。”尤氏又痛饮了一会,才吩咐拿饭吃了,把剩的一桌残肴,有一大半未曾动着,叫春兰等四人取到下首房内去吃。“今日你们也尽兴乐一乐,花朝月夕一年能有几回?不要拘束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