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尤氏撵走了那骂猫的仆妇,内外人等无不寒心,早恼了一个伺候外厅的家丁,叫做刁仁。平日同伴们皆叹服他的算计,刁仁对众人道:“诸位不用作气,我有条小计在此,包管他死而无怨。我们此地料想不能久站,既然说破了,他又不认事,慢慢都要寻事到我们头上来的。依我所见,他既无情,我亦无义,先下手的为强。后日是老爷的百日,必要延僧请道追荐亡灵。我们早预备一席,待百日那晚,假说丧中各事蒙王德携带体贴,聊具水酒一杯,以表我们的敬意,王德他必然不疑。里边嘱咐众位奶奶们,也备两桌,一席请小姐,一席请春兰等人。也仿照我们对王德的说话,他们定然相信。待他们吃到半酣,先安排点蒙汗药放在酒内,他们吃醉了,一时难以苏醒。我们内外一齐动手,把他们的积蓄细软搜罗一空。天明叫开城门,一哄而散。有家眷的赶紧回家携带家眷,单身的更好,我们远走他方,只要身边有钱,四海之内都可为家。等到他们药性解完,醒了转来,我们倒好走下数十里路了。拚着他到县里禀追,俗说罪不加众。官府也要想到一两个人算计是有的,怎么都齐心算计他,其中必有原故。闹到日后,也不过是个海捕的案。而且我们在他家服役,多非真名真姓,就是我们住处,他一时都摸不清白。不然被他借着事端撵去了,也是一场空,不如拚着干,倒还有个碰头。”
众人听了,人人称善,偷空又去约定了内里仆妇等人。这些仆妇使婢,亦是无人不恨尤氏,又恨春兰等无故磨折他们。况妇女们贪得的心更甚,偷盗又是他们的熟手,如何不从!
到了尤鼐百日,前两天尤氏早吩咐王德,请了各处高僧高道来家迫荐。东厅道士荐醮,西厅和尚礼忏,热闹非常。及期又有多少远近亲友前来奠拜,皆因尤氏手内富足,他又是个女流,都想趋奉他,好作入门之计。内里春兰等四人照应,外面王德领着众家丁料理,整整由清晨忙到二鼓以后,众亲友方纷纷散去,僧道也完了坛场。
早有两个老年的家人寻着王德道:“王兄弟今日辛苦了,可惜我们老朽,不能十分帮你,叫你一人偏劳,我们甚不过意。
今日大众公备了水酒一杯,代你浇乏,却不成个意思,须要赏脸。”王德忙道:“岂敢,自家人怎么作起客套来!何况是公中的事,我又领着重任,如何说起偏劳二字,真是没有的话,诸位切不可费事。我忙了一天,腰胯骨都酸了,想去躺一会儿。此时虽有山珍海错在前,我也吃不下肚,改日领情罢。”众人咂嘴道:“王大哥这句话,分明是不赏脸了。我等同伙数十个人备了一桌酒,说起来要羞死,不过聊表敬意,借着半个指头儿遮脸。丧中一切,我等极承你大哥提携照拂,而今百日已过,大事算定局了。将来诸凡百事,仍要望你大哥看顾。你纵然吃不下,坐一坐也叫我们过得去。”
王德见众人说得恳切,不好过于推却,道:“诸位言重,我一个人正愁各事照应不到,负了小姐重托,还要诸位帮扶才是。”众人又谦逊了一会,邀王德来至外间,见当中早摆定一席,高烧红烛,桌上排列得齐齐整整,是一桌上等酒肴。众人推王德上坐,选了几个有头脸的、又善于言语的过来作陪。众人轮流上来敬酒,王德再三辞谢,众人立意不行,王德只得每饮一杯。同伙有数十个人,一口气就吃了数十杯酒,已有八九分醉意。随后这一个敬酒的,暗暗把蒙汗药放在杯内,双手送到王德面前道:“大哥吃这一杯酒,愿大哥手足坚强,财利顺旺。”说着,又深深一揖,跪了下去。王德忙一手扯住来人,举杯一吸而尽道:“我吃了,你却不可如此,真叫我难受。”那人又夹了一箸菜,送入王德口内。
王德甫经下咽,那杯药酒早在肚内发作起来,觉得眼前一黑,道:“不好,不好!”一个筋斗翻下了坐椅,直挺挺的躺在地上,如死人一般。众人假作惊惶,赶紧一齐走过,扶起道:“王大哥怎样?”“王大叔怎么?”“王老德怎的?”内中有一个老年的道:“诸位不要慌,想他劳碌了一天,适才又多喝了几杯空心酒,扶他到牀上歇歇就好了。”
众人七手八脚将王德抬到他牀上睡下,又代他用被盖好,回头对伺候王德的两个三儿道:“你爷睡熟了,不用你们伺候,外边现成的酒饭,也去坐着喝-喝锺儿。”两个三儿道:“我们怎敢与爷等同坐,我们早吃过饭了。”众人道:“罢哟,什么敢坐不敢坐,同在一家里吃饭,分什么彼此。”硬将他两人拉到桌上,你一杯我一盏的劝饮。两个三儿见众人抬举他,好生欢喜,杯杯不辞。众人又暗地用了一杯药酒,少停亦醉倒在地。
众人将他两人拖入王德房内,又取了一根绳子,将王德与他购人的腿,彼此结在一处。外有几个十三四岁的小撕也灌醉了,锁在一间空屋内。先把王德房内细软资财全行搜罗出来,又把外间四处房屋里的上等陈设一齐搬出,打了几个结结实实的包裹。外边收拾停当,众人到上房探听消息若何,见众仆妇正在手忙脚乱的,扶尤氏与春兰等人进房。所有几个年纪小的以及白幼买来的丫头,都灌醉了,一齐关锁在对间房内。众人入内,帮着众仆妇将尤氏等五人抬至牀上睡下,也用绳子把他们的腿结在一处。催着众仆妇动手开箱倒箧的搜寻资财。金珠细软连那上等的衣裳,都全行取出,槌整结束了十几个大大包袱;剩下的不过粗重对象而已。
时已四敛,众人道:我们走罢,再迟恐他们药力解散,就止不脱了。而且街市上有了行人,亦不稳便。”众人抬过一顶人轿,一半坐的人,一半放的包裹等物,假装着随行的妇婢,出了门。天已微曙,有家眷在城内的,又赶着回去搬了同行。到了城前,恰好城门大开,众人直出了城。又有家眷在城外的,叫他们速速回去接带家小,到半路会齐。
刁仁见上流头有数号官船停泊,船上伙计正在那里洗抹篷板。刁仁抢行一步,至船前道:“你们船是空的么?”船户道:“正是空的。二爷清早要叫船么?”刁仁假作欢喜道:“呀唷,这就巧了。”连忙跳上船头,对船户道:“我们是城内尤府里的,我家小姐要往天竺进香。昨日即叫我雇船,我因贪杯大意,没有出城。只说小姐还有一半天动身,那料今早黎明就吩咐上船,我只好含糊答应,出城再说,拿得稳今日钉子是碰定的了。难得你们这几只船都是空的,随你要多少船钱,我都绐。少停小姐上船,若问到奶;们须要说昨日就雇定了。”说着,在身畔取出两锭银子,递与船户道:“你们先收了作定罢。你们看着,我家小姐轿于来了,我要迎接下船呢!”回身跳上岸去了,又回头道:“你们这几只船我都要,不可再被人家雇了去。”
船户一时摸不着头尾,又见两大锭银子,再抬头看,果然岸上-丛轿子到了。刁仁又抢先上船道:“我已回明小姐,他说要十只船才好。此处你们山有五七号船,可以混徘过去。但是适才知照你们的话,不可忘却。”又给了船户两锭银子,叫他分给各船作定,“列了杭州再算清账,至于酒钱等等,我一概加倍”。试问,谁人不喜贪财?刁仁的银钱给得挥霍,又见他大模大样是个人门第里的二爷,也不敢多问;就是要问,见来人十分着急,瞒上瞒下的做手脚,一时山问不明白。难得他如此,到了码头,还怕不卡他出一宗人船价么!赶忙招呼-排的数只船上水手,帮着他支跳板,搭扶手,收拾开行。
轿子到了船前,小轿内先走出几名仆妇,与众家丁扶着人轿上了船头,掀起轿帘,搀出一位袅袅婷婷的小姐来,入舱坐定。随后将众空轿安放在一只船内,又趁着人众忙乱之时,将几顶放包裹的小轿,一齐抬入舱内,关好前后舱门,慢慢的搬运出来。众船户见人已到齐,鸣锣开船。刁仁又催着多添纤夫趱赶,“我家小姐性子最急,上了船不问多少路,都恨不得一个时辰即至。你们行得快,自然重重有赏”。走了半日有余,后面的人已赶了上来,假说府里总管叫送要紧物件与小姐的,上了大船,开发小船去了。
是日,整整行了一百数十里路程,至二鼓,船方停泊。船户等人辛苦一天,泊了船。刁仁又买了多少酒菜劳赏众水手,人人欢喜,都吃得酩酊大醉,放倒头就睡了。众人待至夜静,将包裹摊开,照派分给停当,预备到了杭州,各自分散。所有几名单身仆妇与几个单身家丁,配成夫妇,好结伴同行,免人盘问。次日,天尚未明,刁仁即叫起众船户开行,又添了几名纤夫,日色平西,已抵杭州。刁仁加倍给了船户的船价,另外又多多劳赏。仍然扮着小姐与仆妇人等,坐轿上岸,抬到僻静地方,弃了轿子,各投处在去了。直等到尤氏已死,无人追问,他们方敢回家。这是众人的交代,后书不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