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陈小儒在杭州接着祝伯青等人的书信,并知王兰放了浙省学政,甚为欢喜。又见王兰的另信,要请甘誓到他任所,笑道:“者香也爱上这老儿,但是甘老脾气古怪,不知他肯去与否?且到南京再议。”忙写了回书,交与来足而去。自己因起程日期在即,又奉熊公的催行文书,不敢逗留。
次日,走辞各亲友,带了方夫人等扬帆东下。此番小儒是实任宁藩,一至苏州本境,那沿途的地方官得了信,都赶来迎接,加倍趋跄。小儒入城谒过巡抚,无多耽搁,一路专行。这日,已至南京,早有江宁府属各官以及本衙门书役人等,出城十里来接。小儒进了城,先封了公馆住下。来日即去禀见熊公,择吉好准备接印任事。
晚间,即将王:兰的信取出,与甘誓商议。甘誓笑道:“老夫耄矣,无能为也。况浙省乃人才萃聚,岂可轻言衡文。可烦代辞工学政罢。”小儒道:“又盘先生毋庸过谦,不可负了者香谆谆请驾之意。者香仰企已久,所以奉邀同往衡文,品评优劣,可以服众。你如执意推辞,者香又要怪我从中有意阻挠,明许暗却了。”甘誓屈不过小儒相劝,只得应答。小儒即吩咐人,代甘誓收拾行装。不一日,王兰已至南京,先去拜会小儒,知甘誓应许同行,好生欢喜,忙备了敦请关聘,亲自送去。又在南京耽搁了数日,与甘誓同往浙江去了。
小儒择定吉日,接了藩篆。因旧任交代未清,一时不能让出衙门,仍与方夫人等在公馆内居住。这日,方夫人正坐在房内,忽见小婢进来回道:“外面有男女二人自称从扬州来的,就是那年老爷在江都任上承审的沈家夫妇。据说还带了他女儿兰姑来,现在沈家妻子伍氏在外说要见太太,有话面禀。”方夫人沉吟道:“沈家夫妇来此何事?又带了他女儿来,其中必有原故。”忙立起出房,传话叫伍氏进来。
少顷,伍氏来至上房,趋步向前叩见,方夫人命搀他起身,又叫他旁边坐下。方夫人笑道;“你合家到南京来做什么的?”伍氏道:“前次在场州蒙大人搭救我全家性命,回来即设立长生禄位,终日叩祝。如今大人果然高升极品,是以小人夫妇带了女儿过来叩贺。再者还有下情,面求太太作主,小人夫妇感恩不浅。我女儿自从受了祝自新羞辱,虽蒙大人昭雪,我女儿每说女子家如白玉一般,不可稍有瑕疵,致人议论。日前被祝自新拉拉扯扯了一番,虽未遭其污辱,究竟有男女授受之别,即如那白玉有了一点瑕斑相似。他愿终身念佛看经,誓不适人,奉养小人夫妇死后,即削发为尼。后来被我们再三苫劝,他才回心,说除非与我有大恩的人,我只当报恩去侍奉他,那怕为奴为婢都无怨悔。仔细想来,只有人人救我合家性命,又代我女儿昭白节操,是他的恩人。故而带了他来亲见夫人,要求太太念我女儿一点真心,收在跟前,或为侍妾,或为使婢,只要我女儿情愿,小人夫妇无不从命。”
方夫人闻说,摇首笑道:“这件事怕的不能,一来我家老爷性情拘谨,又知你家本是书香旧族,焉能屈待了你女儿;二来地方官私买本地民女,有干例禁。不如我代你女儿留意访一个门楣相合,好好人家,完他的终身便了。”伍氏道:“小人夫妇亦曾说过,他说若将他送至太太府中,以遂他报恩之念,他还愿意。若是要另适他人,他拚着一死都不应允的。只求太太可怜小人夫妇只生了一个女儿,他若执意不肯适人,叫小人夫妇怎生对得过他。太太若怕私买民人子女至于例禁,我倒有个万全的法则。待至夜静,悄悄的抬入府中,神不知鬼不觉的。况府中妇婢甚多,外人那里认得清楚。”
方夫人见伍氏谆切央告,又闻他女儿是个贤淑的人,不如且将他接至府中,相机而动。“若我家老爷愿意收他,也是好事。我本久有此意,代丈夫买妾,因我时发宿疾,又有一双儿子、一个女儿,正好节养身体”。想定主见,对伍氏笑道:“你且将你女儿送到我府中来,你夫妻也在我府中住几时,等我家老爷回来,慢慢商议,自有道理。”伍氏听了,喜不自胜,忙立起谢了退出,收拾送女儿进府。
原来兰姑自受了祝自新的羞辱,又带累父母身受官刑,虽经小儒判雪此案,心内终觉以此为憾。矢志茹素涌经,侍奉父母天年过身,他即祝发空门,以修来世。沈若愚与伍氏向来珍爱他如掌上明珠相似,膝前又单生他一人,将来还望招个女婿,好靠半子收成。何忍他茹素诵经,了此一世。沈家夫妇再三婉劝,兰姑暗忖道:“我父母年纪已老,又只生我一人。我若执意如此,岂非反伤了父母之心!”遂道:“女儿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,既然父母立意做主,若女儿决然不从,即是不孝。要望父母依我一件心事,不是女儿老脸,如要我适人,除却我曾身受其恩,借此作报答之举方可;若不允我,拚着一死,也不敢遵父母的命意。”伍氏见兰姑改了口,忙道:“这孩子又来呆气了,在父母面前有话但说无妨,你怎么说我怎么行,断不拂你之愿。”兰姑含羞道:“女儿当日若非陈公昭雪清白,女儿也是一死,就是父母亦受陈公大恩。不如将我送到陈公衙署,那怕作奴作婢都无后悔,正可报得前恩,又可遂父母心愿。”伍氏笑对沈若愚道:“不信这孩子倒很有点见识,能使陈公收了作个偏房,你我还愁没有靠背么?强如与个平等人家,我们又可借此报恩,只怕陈公不行,岂非空说。”若愚道:“既然兰姑执定主见,料想不能挽回。莫如你我来日亲送他至南京,把这番话面求陈公的夫人。据闻这位方夫人是个大贤大德的人,定然成全我女儿的终身。”夫妇计议已定,即雇了船,收拾一切,带了兰姑向南京迸发。先寻寓所住下,沈若愚与伍氏即来面见方夫人,商议此事。
伍氏此时见方夫人应允,好生喜悦。忙忙的出来寻着沈若愚,将方夫人的话说了一遍。两人回到寓所,叫兰姑换了一套衣裙,雇乘小轿,沈若愚夫妇又亲自押轿,一路奔陈府而来。到了府前寻着双福,央他去通报。少顷,方夫人传话出来,请沈姑娘到上房去。兰姑在宅门口下轿,早有两个丫鬟领着他母女至上房。兰姑到了后堂,抬头见方夫人笑嘻嘻的站在阶上,那一种端庄美丽的态度,令人见之可敬可爱,急急趋步上阶,轻拢翠袖,盈盈下拜道:“民女兰姑叩见夫人。”说着,拜了四拜。方夫人忙用手扶起,见兰姑面似春花,腰如弱柳,轻盈娴雅,体态天然,真乃比花花解语,较玉玉生香。
方夫人扶着兰姑进了中堂,命他坐下,兰姑再三谦逊。方夫人细问一切,见他语言婉转,徐急自如,心内大为喜爱。抬眼见伍氏仍站立一旁,笑道:“你去罢,你女儿交代我就是了。”伍氏满面堆笑道:“蒙太太恩典抬举他,怕他年幼不谙礼仪,失了规矩。”方夫人道:“不用你多虑,他的礼仪是不错的。”伍氏应着退出。方夫人叫备茶果与兰姑饮食,又细谈衷曲,甚为投机。暗想“此女既贤且淑,我家老爷若收纳了他,保无争宠擅权之事。况且闺房中得此伴侣,亦可不寂寞了”。
少时点齐灯烛,方夫人又摆酒款待兰姑。正对酌间,忽见使婢上来道:“老爷回来了。”只听窗外靴声秃秃而入,兰姑知是小儒,忙起身侍立。小儒见夫人的身畔立一丽人,容光焕映,忙问:“是谁?”方夫人将伍氏来意细说,兰姑不慌不忙趋立堂中,端然下拜,叩谢日前拯救之德。小儒听了,方才明白,使婢扶起兰姑。回头对方夫人笑道:“明日要收拾搬进衙门,今夜发行各处文札,不回上房来了。你可与沈姑娘谈谈罢。”说着,换了便服出去。
方夫人复邀兰姑入座道:“我们今夜可畅谈番,明日你也随我们至衙门里玩几天。”两人淡谈说说,直至四更,方夫人即与兰姑同宿了。次早料理各物,兰姑坐了一乘小轿,随着方夫人大轿进衙,整整忙乱数日,方安置停妥。方夫人又扫除了一间套房,让兰姑居住。小儒时常阅看公件,不进上房。方夫人与兰姑日则同食,夜则同寝,竟是一刻离不得他。
一日,小儒偶然回后闲话,兰姑见小儒入内,即退回套房?方夫人笑道:“我有件事要与你商量,你须看夫妻面上不可推却。”小儒笑道:“什么大事,说得如此庄重。你且说着我听,可行则行。”方夫人又将兰姑受了祝自新羞辱,立誓茹素看经,不肯适人。沈若愚夫妇因膝下无子,只此一女,要靠他半子收成,再四劝说,他方应允。“我前日已在你面前,言过大概”。又将兰姑要嫁有恩的人一席话细说。小儒大笑道:“此事休怪我不从,可知私买民间子女大干法纪,而且沈家亦是书香后裔,焉能屈辱他女儿。明日你可把他母亲叫来,开导一番,领他女儿回去,好好择配人家。若说他女儿立志不行,你既与他相契,亦可劝他回转念头为是。”
方夫人道:“我也这么说,我岂不知干着例禁的事。无如近日借言套间他数次,他说本意修行,以侍父母天年,争奈父母不许,只得依了父母之命。今日内外人等,没一个不知我父母送我到南京来,以报人人旧德。若再回去,定为旁人耻笑。太太如可怜我,即遂了民女志愿,不然惟有以死自明。那时求太太念我父母年老,照看着他们些罢。你看这件事何以处置,方才稳当?否则即有性命之虞,行止好在我已说过了,听你的便。”小儒俯首,半晌不语,遂起身道:“都是你们惹出来的事,我却不管,我只不行罢了。”说毕,匆匆出外。
方夫人笑道:“我好意劝他纳妾,他反怪我多事。我也知道他心内未尝不愿,嘴里却说不出来。”即命仆妇人等收拾里间套房,做新姨娘的寝室。众人答应,自去料理。晚间小儒进来,方夫人又劝他收纳兰姑,“若恐外人知觉,好在他未进衙门就来了,旁人只认作我家早买下来的,前思后想毫无干碍”。小儒见方夫人再三相劝,日前又见过兰姑的人材,心内亦着实怜爱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