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德报德:人之有德于我,我必以德报之,亦即直道也。然德不论厚薄,谁言寸草心,报得三春晖。若计较厚薄以为报,是非以德报德,乃以利偿利矣。此又小人之至私至薄,非所谓报德。
本章之言,明白简约,而其指意曲折反复,如造化自然之简易而易知,又复微妙而难穷,其要乃在我之一心。我能直心而行,以至于斟酌尽善,情理兼到,而至于无所用心焉。此真学者所当深玩。
或人问道:以德报怨,如何呀?先生说:那么又如何报德呢?不如有怨以直报,有德以德报。
子曰:莫我知也夫!子贡曰:何为其莫知子也?子曰:不怨天,不尤人,下学而上达,知我者其天乎!
不怨天,不尤人:尤,非之之义。孔子道不行于世而不怨天,知天命有穷通。人不己知而不非人,知人事有厄,亦皆由天命。
下学而上达:下学,学于通人事。上达,达于知天命。于下学中求知人道,又知人道之原本于天。由此上达,而知道之由于天命,又知道之穷通之莫非由于天命,于是而明及天人之际,一以贯之。天人之际,即此上下之间。天命我以行道,又命我以道之穷,是皆天。知我者其天乎:孔子之学先由于知人,此即下学。渐达而至于知天,此谓上达。学至于知天,乃叹惟天为知我。
本章重在下学两字。一部《论语》,皆言下学。能下学,自能上达。无怨无尤,亦下学,然即已是上达之征。孔子反己自修,循序渐进,以致其知。知愈深而怨尤自去,循至于无人能知惟天独知之一境。故圣人于人事能竭其忠,于天命能尽其信。圣人之学,自常人视之,若至高不可攀,然亦本十室之邑所必有之忠信而又好学以达此境。故下学实自忠信始。不忠不信以为学,终无逃于为小人之下达。至于舍下学而求上达,昧人事而亿天命,亦非孔门之学。深读《论语》者可自得之。
本章孔子自述为学,极平实,又极高远,学者恐不易逮明。能在心中常存此一境,而沉潜反复于《论语》之全书,庶乎有一日可望见其有所卓然之处。
先生说:没有人能知道得我了吧!子贡说:为何没有人能知道得先生呢?先生说:我上不怨天,下不尤人,只在下处学,渐向上处达。知我的,算只有天了!
公伯寮诉子路于季孙。子服景伯以告,曰: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,吾力犹能肆诸市朝。子曰:道之将行也与,命也。道之将废也与,命也。公伯寮其如命何?
公伯寮:公伯氏,寮名,鲁人。或说亦孔子弟子。
诉子路:诉,进谗言。
子服景伯:子服氏。景,溢。伯,字。鲁大夫子服何。
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:此句有两读:一读于有惑志断,此下四字连下句。一读至公伯寮为一句。夫子指季孙,言其受惑于寮之谗言。
肆诸市朝:肆者,杀其人而陈其尸。大夫尸于朝,士尸于市。公伯寮是士,当尸于市。此处市朝连言,非兼指。景伯言吾力犹能言于季孙,明子路之无罪,使季孙知寮之枉诉,然后将诛寮而肆诸市也。
道之将行也与,命也:若道将行,此是命,寮之诉终将不入。若寮之诉得行,是道将废,亦是命,与寮无关。孔子言此,以晓景伯,安子路,而警伯寮。
本章当与上章不怨天不尤人合参。人道之不可违者为义,天道之不可争者为命。命不可知,君子惟当以义安命。凡义所不可,即以为命所不有。故不得于命,犹不失吾义。常人于智力所无可奈何处始谓之命,故必尽智力以争。君子则一准于义,虽力有可争,智有可图,而义所不可,即斯谓之命。孔子之于公伯寮,未尝无景伯可恃。孔子之于卫卿,亦未尝无弥子瑕可缘。然循此以往,终将无以为孔子。或人称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,如此等处,却似知有可为而不为,此亦学者所当细参。
公伯寮谗诉子路于季孙,子服景伯把此事告诉孔子,说:季孙听了公伯寮谗诉,已对子路有疑惑。但我的力量还能把此事向季孙陈说清楚,使季孙杀了公伯寮,把他陈尸于市。先生说:道若将行,这是命。道若将废,亦是命。公伯寮如何挽得过天命呀!
子曰:贤者辟世,其次辟地,其次辟色,其次辟言。
辟即避。贤者避世,天下无道而隐,如伯夷、太公是也。避地谓去乱国,适治邦。避色者,礼貌衰而去。辟言者,有违言而后去。避地以下,三言其次,固不以优劣论。即如孔子,欲乘桴浮于海,欲居九夷,是欲避世而未能。所谓次者,就避之深浅言。避世,避之尤深者。避地以降,渐不欲避,志益平,心益苦。我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,固不以能决然避去者之为贤之尤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