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到完全归置就绪,天色已经向晚。二宝正要张罗着烧晚饭,聚丰园的伙计挑着一桌丰盛的酒菜送来了。瑞生叫摆在秀英的房间,还说这是他为大家暖房的。洪氏又连连致谢。大家团团围着一张圆桌,无拘无束地开怀畅饮。
暖房──迁入新居的当天或前一天,由客人向主人送酒席道贺,称为暖房。
酒至半酣,秀英忽然说:“我倒忘记了,没去叫两个出局的来玩玩儿,倒也有趣。”二宝撒娇说:“瑞生哥哥去叫哇,我要看嘛!”洪氏连忙喝止:“二宝,别又出什么花样了。你瑞生哥是个老实人,没上堂子里去玩儿过,怎么好叫倌人哪!”朴斋本想说话,又觉得心虚,顿住了嘴。瑞生却笑着说:“我一个人叫也没什么意思。明天我约两个朋友到这里来吃饭,让他们都去叫来,那才热闹呢!”二宝说:“让我哥哥也去叫一个,看她们来不来。”秀英手拍着二宝的肩背说:“我也叫一个,就叫个赵二宝!”二宝说:“我赵二宝的名字,堂子里还没有过;你张秀英这个名字么,倒已经有三四个了,全是时髦倌人,一直让人家在那里叫出局。”一句话把秀英给说恼了,过来要拧二宝的嘴,二宝笑着走避。瑞生站起来拦住劝开了,就便躺到榻床上去抽起鸦片烟来。洪氏见最后的四道下饭菜上来了,就叫阿福盛饭。朴斋低着头喝了几杯闷酒,有点儿醉醺醺的,陪母亲一起用过饭,又送母亲到亭子间睡下,这才到楼下点灯宽衣,倒头就睡。一觉醒来,感到口渴,又披衣下床,趿拉着鞋摸进厨房里,双手捧起黄沙大茶壶,咕嘟咕嘟灌了个饱。一眼看见阿福坐在水缸边趴在水缸盖儿上打瞌睡,喊醒他一问,知道酒席早就撤了,瑞生却还没走。朴斋又摸回自己房里,听见楼上一会儿嘀嘀咕咕,一会儿欢声笑语,夹杂着抽水烟、吸鸦片的声音,时断时续。朴斋剔亮灯心,再躺下去,这一觉睡得浑然无知,有如小死,直到阿福到床前呼唤,方才醒来。揉着眼睛问:“你可曾睡一会儿?”阿福说:“大少爷走的时候,天已经亮了,我还能睡吗?”
朴斋就在厨房里洗了脸,蹑足上楼。洪氏独自在亭子间里梳头;前面房间里烟灯未灭,秀英和二宝还和衣对卧在榻床上。朴斋掀帘子进房,秀英惊醒坐起,从怀里摸出一张横批请客单,叫朴斋写个“知”字。朴斋一看,是当晚施瑞生移樽假座,请自己和张新弟做陪客。再一看,还有陈小云和庄荔甫俩人,朴斋不觉沉吟说:“今儿晚上,我可真要谢谢了。”秀英问为什么,朴斋说:“碰见了难为情。”秀英又问:“是不是说新弟?”朴斋说不是。秀英不解地问:“那到底为什么?”朴斋又不便实说。正好二宝也醒来了,朴斋就凑到二宝耳边,悄悄儿地说明了缘故。二宝点头说:“这倒也有道理。”秀英就不再勉强,叫阿福上来,把知单交给他,叫他吃过早饭就分头去通知。
到了下午两点多钟,朴斋涎着脸向妹妹要了三角小洋钱,禀明母亲,踱出门来。从四马路兜了个圈子,兜回宝善街,顺便到悦来客栈,还想找账房先生聊聊天儿。刚到门口,看见一个人匆匆地从门里冲了出来:身穿旧洋蓝短衫裤,背着一个小包袱,翘着几根短须,一脸的怒色。朴斋一觉醒来,感到口渴,下床摸进厨房,双手捧起黄沙大茶壶,咕嘟咕嘟灌了个饱。
朴斋一看,原来是剃头师傅吴小大,心里纳闷儿。吴小大一见朴斋,顿时换了喜色说:“我来拜访你呀!你们搬到哪里去了?”朴斋约略说了。吴小大拉住了朴斋的衣袖,说
个没完没了。朴斋说:“咱们到茶馆儿里去喝杯茶吧。”吴小大点头,随着朴斋到石路口松风阁楼上,沏了一碗“淡湘莲”。吴小大放下包袱,和朴斋对面坐下,各取了一个副杯倒出茶来自喝。
吴小大喝了一口茶,忽然睁圆了眼睛,挥舞着手臂大声地说:“我问你一句话:你可是跟松桥在一起玩儿啊?”朴斋被他突然一问,不知道为的什么事情,心中“突突”乱跳,一时间答不上来。吴小大又一拍桌子,皱着眉头说:“不要误会,我是看你年纪轻轻,来到上海,只怕你上了他的当!像松桥这种砍脑壳儿的,你还是不认识他的好。”朴斋还是目瞪口呆,没话可答。吴小大鼻子里哼了一声,又说:“我跟你说了吧,我这个亲爹,他还不认呢,哪儿还能认你这个朋友?”
朴斋细品他的话话中有话,笑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儿。吴小大这才气呼呼地说:“我这个做爹的,尽管穷点儿,倒也还有一碗辛苦饭吃吃;这会儿到上海来,不是想要沾儿子的什么好处。就为听说儿子发了财了,我来看看他,也算让我体面体面。谁知道这个砍脑壳儿的杀胚会是这个样子:我一连去了三趟,账房里都说他不在,这也算了;第四趟我去,他明明在里面,就是不出来,倒叫账房拿出四百个铜钱来给我,叫我赶紧趁航船回家去!你想想,我可是等他这四百个铜钱用的么?我要回去,我做叫花子要饭也回得去呀,我要用他这四百个铜钱?”一面诉说,一面竟呜呜咽咽地伤心痛哭起来。
朴斋极力劝慰,又为吴松桥曲意解释。劝了好半天,吴小大才止住哭泣说:“也是我自己不好,叫他到上海来做生意。上海洋场上确实不是个好地方。”朴斋又顺口敷衍了他几句。喝了五六开茶,朴斋摸出一角小洋钱来付了茶钱。吴小大道了一声谢,背上包袱一同下了茶楼,出门分路,自到日辉港码头找了一条里河航船回乡下去了。吴小大谢了朴斋,背上包袱,自到日辉港找船回乡下去了。
第二十九回
登门责难亲情断绝即席赋诗贻笑方家
赵朴斋送走了吴小大,在宝善街踟蹰徘徊,决不定这顿晚饭怎么个吃法。摸摸身上,只有两角小洋钱和几十个铜钱,琢磨了半天,先到石路小饭店吃了一段黄鱼和一饭一汤,再到宝善街大观园正桌后面看了一本戏。散场回家,已经过了十二点钟。清和坊各家门口都点着玻璃灯,只有自己门前漆黑,两扇大门也关得紧紧的。朴斋敲了两下,阿福来开门,朴斋问:“台面散了没有?”阿福说:“散了一会儿了。就剩大少爷一个人在这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