事后慢慢察访,才知是贡生的谲计,牺牲了千金聘礼,移作赈捐。咨文是预先备就的,嘱其女乘闲用印发出。此等寻常公事,仲馥素不寓目。既然弄巧成拙,仲馥悟到贡生厉害,便不敢薄待某氏。某氏金章紫诰,俨然敌体。仲馥也将错就错,派人回籍建坊。只是难为了似妻似妾的这班人,说道:“某氏内主中宫,是你请旨施行的,我们也奈何他不得,也奈何你不得。我们也是你以礼聘的,以舆娶的,他既然诰封一品,我们是否应该青衣侍立呢?凭你的良心吩咐一句,我们绝不违拗。”仲馥说不出这是某氏的父亲弄得玄虚,又不好一味拒绝他们,暂时拣几个生子的,把他儿子捐个官,可以加级请封;儿子多的,分几个给没有儿子的。不到几时,这班人都是朝珠补褂,各显威风。清朝妇女的章服,一品到五品,都有朝珠,只有补服里的鸟儿,什么一品仙鹤、二品锦鸡、三品孔雀、四品云雁、五品白鹇,有点分别,然钉在褂子上,又被朝珠掩着,那里还辨得清楚呢?
仲馥把这事马虎过去。忽报常州老贡生来探望女儿,要叫仲馥前去迎接。仲馥欲待不去,这泰山的手段,已经领教过了,再想出一个锦囊,恐于自己前程有碍;若果按了仪注去接,所有称呼跪拜都免不掉的,心中终觉不愿。正在为难时候,谕旨令回安徽本任,他趁此交卸时间,飘然先到安徽去了。贡生见了女儿,久别重逢,自然欢喜。那趋炎附势的官僚幕客,道是沈总督丈人,你也邀逛秦淮河,我也约游栖霞山。老贡生别无奢望,因为由贡生捐了校官,想补个江南腴缺,兼个小书院掌教,那些狱调讼牒,决定洗手不干了。盘桓了几日,女儿已治装赴皖,他也趁轮回到常州。仲馥果然叫下属安顿了贡生位置。
某氏对这班旧时姊妹,倒也非凡谦恭。惟有仲馥几个儿子,知道某氏地位图的,说他巧取豪夺,不肯认他做继母。仲馥在生时候,迫于父命,只能勉强周旋;到得仲馥归丧,住在苏州寓所,诸子顿翻前议,狺狺相逼,某氏逆来顺受。等得开吊这日,苏抚恩艺棠中丞来奠,某氏竟麻衣枲絰,亲出控告诸子,并引谕旨继妻某氏为证,说:“诸子不但背父,兼且逆君。”
艺棠看得题目太大,只好婉劝一番,请亲友从中调处。某氏见得彼众我寡,便也见风使帆,分点遗资另行居住了。这些古玩书画,都归诸子管理。康雍乾嘉的扇箑册页,鳞次栉比,着实算得大观。便是道、咸以来,山人闺秀,负点时名的,都搜得一鳞一爪,边颐公的芦雁、王竹岭的松树、赵次闲的草虫、改七芗的仕女、黄香畴的山水、杨辛甫的兰花,以及沈春瑶、钱梅溪、邓守之、吴子重的各种书法。还有一帧团扇的绢面,一面画着设色牡丹,上款是德甫世叔,下款自侄女居玉微学绘,姚黄魏紫,描写得十分富贵;一面写着《蝶恋花》词一阕,婀娜刚健,笔法亦异常秀挺,下款是受业于丹九。后幅附着一篇一记,系广东布政使张德甫方伯的手笔。那记上道:曩余备藩岭南,闻居玉微女士名,称其学擅丹青,绚染勾勒,皆承家学。盖乃翁罗浮主人,亦精绘事也!
主人振声庠序间,然秋试屡踬,乃弃举止,专心六法。玉微才垂髫,调脂抹粉,风致楚楚。因数访主人,得睹玉微,妍丽不俗,非凡夫偶。会以校阅院课,得于生丹九,清才秀语,风采斐然,复试尤胜于前。余乃矍然曰:“是了足偶玉微也。”为介于主人,亦获首肯。合卺之夕,余戏以团扇示玉微,笑谓之曰:“姑娘赐画多矣,今夜洞房红烛,能抽毫眉案,以谢蹇修乎?”玉微呼婢,启箧出画具,对客一挥,谓余曰:“此为世叔兆一品也。”众客传观,皆相赞美。余又转示丹九曰:“两美必合,弟曷咸之?”丹九时已薄醉,为填此阕曰:“无礼可贻,姑借花以献佛耳。”丹九、玉微别久矣,闻其伉俪雍睦,人争羡之;有予式枚,亦崭然露头角。装之成帙,俾留鸿雪,以见余作合之非偶焉。光绪年月德甫附记。
大众看罢,说道:“于式枚不是晦若吗?如今是入词馆了。”这位丹九先生,自从同玉微结婚后,便在越王台畔构成一角小楼,万叠牙签,缥函缃帙,还有些唐碑晋帖,齿齿满架。丹九晨曦展卷,夜雨摊笺,《兰亭序》的浑融,《灵飞经》的妩媚,丰姿绝世,果然扫尽尘凡。那各处赠答的邮筒,短幅长行,多如束笋。玉微在楼头,排列画具,水盂砚盒,位置天然。他研碧飞丹,点柒得琳琅满壁。有时还替丹九填阕词,吟首诗,只觉得气体清华,耐人寻味。丹九在楼上题着“一琼”二字,系张德甫所写,因为南宋诗人杨万里《咏越王台》一绝中,有“下看碧海一琼杯”这句诗,所以取这二字。丹九同玉微凭栏徒倚,一个穿白袷衣,一个着紫罗衫,东望扶桑,南瞻珠海,真有飘飘欲仙的风度。若到春秋佳日,丹九还有良朋佳侣相约清游,玉镜台前,陆公亭畔,朝朝买醉,暮暮开花,极尽人生的乐事。况且珠江是烟花渊薮,楼船箫鼓,朝夕不休,扶丽珠兰,团成香国,丹九偶一涉足,总觉壶觞杂沓,弦管嗷嘈,没有那闺房画眉的清趣。后来绚烂归到平淡,只在夕阳西下时候,一尊对饮,叫雏婢曼声度曲,玉微亦击箸相和。丹九在这几载,要算得极人生之乐了。不料后来被学使看重,将他调入了学海堂肄业。
这学海堂,还是阮元为两广总督时所创。阮元在浙江任内,罗致全省名士,编辑《经籍纂诂》,同《两浙(车西)轩录》,将这班人都送入诂经精舍,广东的学海堂。同一用意,里面的高材生都由学使选取,月给膏火,虽不能够乡、会试联翩报捷,但优贡拔贡,总有望的。丹九接到本学校官的传谕,想托病不赴,但是玉微劝他道:“我同你年龄将近三十了,薄田数顷,老屋几椽,我们两口子恐怕不敷薪米。现在小孩已有五岁,丫鬟老妈,那一个不要钱的?单靠着书画的笔资,一寸砚田,怎能长久度岁?我同你向来是倜傥的,把这功名得失看得绝淡。
其实既然读书应试,这举业还是不好抛荒的。若到了学海堂,毕竟有一定的课程,总比在外闲散强得多了。我不是《儒林外史》里的鲁小姐,做制艺;又不是《儿女英雄传》里的何玉凤,望你插金花、饮琼林酒,不过趁这壮年时候,有这学使提拔,不可辜负他便了。至于飞黄腾达,自有命运,我也没这样痴想。”丹九道:“是呀,我不过是脱韁的骐骥,不能受这种衔辔。
你既然劝勉我,我岂不体谅你?只是堂里的规矩,只朔望可以休沐,其余都要请假。同你虽相隔不远,不能常来看你。我们十载厮守,却不曾一月分离,如今反要尝那思妇劳人的滋味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