劼刚迭电请旨,算将俄案结束,便要驰赴英京接任去了。
偏是俄女碍着国禁,凡不曾正式结婚的,不能携带出境。劼刚躬膺使命,也不便贸然履行婚约,只好暂时话别,徐待将来。
江文通说得好:“黯然销魂者,别而已矣!况且皇华四牡,万里长征,那得不潸焉出涕?”劼刚也顾不得许多,早在英京欣然驻节了。俄女为着劼刚,矢志不嫁,俄将亦未便相强。好在鱼腹雁足,消息常通,每到秋高马肥,依然弄那逐狗鞲鹰的豪兴,只有陌头杨柳,春日凝妆,不免有夫婿封侯的后悔了。劼刚往来英法,转瞬三年,复命还朝,已经升任侍郎,颇想圆成俄女的好事,谁知年甫五十,病不能兴。光绪眷念前劳,赐谥“惠敏”,那俄女竟成虚望了。近人责备劼刚,发现一段笔记道:文正长子纪泽,使俄纳洋妇,用夷俗。女自相婿,则得郭嵩焘门下能刻石者。华夷婚礼之乱,乃始硕儒元辅之门。纪泽出详,文正早失算。文正功名人也!以功名论,夷方骄陵,华方怯懦。夷权势所占,常十八九。华口舌所争,常十一二,恶所言功名。以富贵论,文正蒙适,即不出洋,承恩守资,终不失袭侯侍郎。出洋富贵固无所增。纪泽既倡变家风,其他子弟之不如纪泽者,何怪夷言夷服,哄然一堂。且乐入外国籍,天下将被其毒。曾发天下之难,固当先客于邪!天道感应,初何尝以文正之善言德行而或逭也!
劼刚在英法的时候,中国的大局,还不至十分败坏。偏是前使郭筠仙侍郎,称赞得英法诸国,政教修明,工商繁庶。中国这班守旧大僚,都有点不能满意。到得劼刚继任,又有这俄女交际的嫌疑,连从前曾文正办理天津教案这件旧事,也都一齐翻起。湖南人只记曾氏的罪,不记曾氏的功。北京的会馆里,既容不得曾氏,湖南的原籍地方,更容不得曾氏。劼刚的名誉声价,又被这种笔记贬损。余却记得俞荫甫先生为惠敏所撰墓志道:公自幼究心经史,喜读《庄子》、《离骚》,所为诗古文辞,卓然成家,兼通小学,旁涉篆刻、丹青、音律、骑射,靡不通晓。又精习西国语言文字?讲论天算之学,访求制器之法,海外诸大洲,地形国俗,鳞罗布列,如指诸掌。乃年甫及艾,一病不起。惜哉!
这样看来,劼刚留心外交,注意舆地,其识见极为远到,那些小德出入,也不必一定苛求。不料他未竟所用,连季父忠襄都说少一帮手。劼刚逝世以后,曾氏弟兄子侄,幼的幼,弱的弱,祗袭个现成的世爵,及岁后带领引见。赏了郎中员外,分部行走,偶然升到卿贰,也没有什么建树。只有忠襄是长江锁钥,与李爵相南北对峙,练船制械,事事不遗余力;听得劼刚中折,渐觉意兴索然,幸而法越敉平,海疆无事。光绪十五年大婚礼成,便议撤帘归政,忠襄年已七十有奇,次年遽薨于位。
这两江总督的缺,从文正至今,都用着湖南人补授。忠襄事出仓猝,一时难得人选,照例谕知安徽巡抚沈秉成署理。秉成字叫仲馥,是浙江湖州归安人,论他久任封圻,循谨无过,虽不足绾两江重任,那暂时升擢,未尝不可萧规曹随。那知接篆不到几时,接着山东巡抚一角咨文,仲馥拆开一看,不觉大惊失色。究竟咨文里说着什么话呢?正是:急报不辞千里远,奇谋突使一军惊。
欲知后事,且听下文。
六十五回继妻施谲计宠荷金章新妇擅清才礼胎团扇
上回说到沈仲馥在两江署任,接到山东巡抚咨文,惶骇万状。那咨文里面写的是:为咨行事:案据贵部堂前在安徽巡抚任内咨开,称东省灾荒,居民流离失所,殊深悯恻。今继妻某氏,节省日用经费,并典质钗环,凑集纹银一千两,由庄号汇至东省,请为散给灾区。此系出自愚忱,继不敢奏请奖励等因奉此。伏查救灾恤邻,古人所难,出自妇女,尤为罕见。虽经贵部堂声明不敢奏奖,但悯念灾区,慨捐巨资,自非刑于之化,安能致此?因于某月某日附片奏闻。某日奉旨安徽巡抚沈秉咸之继妻某氏,着给予乐善好施字样,准其自行建坊。钦此。分此咨行贵部堂查照。
这也不过照例的奖励,不过照例的咨照,为什么仲馥有这样的惶骇呢?原来仲馥是元配逝世后,并没有正名定分的继妻,从前只将“续弦”两字,装个幌子,寻那些清贫的贵族,中落的世家,有什么闺阁名姝,才貌兼擅的,他便密遣心腹,广为罗致。有人贪他的厚聘,有人慕他的高位,愿将女儿送入彀中。那知一入侯门,其深如海,为姬为妾,听他摆布。仲馥势焰熏灼,自然没人敢同他计较。他列屋而居的粉白黛绿,倒也不止十余,都是用欺骗手段得来的。后来黑幕渐渐揭穿,他便降格相求,去弄那举贡、生监一流,尤其俯拾即是。有人说:“仲馥研究炉鼎,于素女术颇有门径,所以群雌粥粥,于他绝无亏耗。晨起且以鸡汁拌饭能尽一器,精神强固,真叫做愈战愈酣。”最后娶得常州某贡生的女儿,绝艳惊才,众人当退避三舍。只是这某贡生素工刀笔,他知道仲馥善使谲计,却要用点谲计戏弄他一番。仲馥叫幕友向贡生说媒,言明聘礼千金,不须奁赠,贡生亦唯唯答应,但须另备千金衣饰。仲馥渴望已久,无不俯如所请,只是衙署成婚不便,不得不另赁大厦。贡生亲自送女,看得诸事草率,料定又蹈故辙。深恐女儿抱怨,便将一切计划,告诉女儿,叫他诸事曲从,不须争执,只要一声霹雳,自然吓得他心胆俱碎。到得结褵以后,仲馥说外宅观瞻不雅,谋迁入署,便令诸女前来相见,互称姊妹。一面是谨遵父命,同仲馥毫不计较,仲馥总道懦弱可欺,佯若无事。那知一署督印,忽然有这角咨文,“继妻某氏”四个字,固已旨意煌煌,传谕通国。仲馥欲待不认,则文书印信,确从安徽巡抚衙门发出,如何能够伪造?况且盗用印信,这处分也是不小。
暗中探问某氏,他说:“承你雅意,彰我贤名,我方感激得很。
我在内衙里面,知道什么是公文,什么是印信,公文有幕僚办的,印信有监印管的。谁人这样呆气,愿捐千两纹银,替你的妻子建坊?”仲馥愈想愈疑,真是莫名其妙,只好承认下来,不能追究,这继妻某氏从此便没人敢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