至于对刘备,罗贯中虽然颇多赞美之词,但其实也还是把他当作“枭雄”来写的。不但史料中当时人指斥刘备为“枭雄”一类的话,在《三国志通俗演义》中基本上保留着,有时作者甚至自己出面来加以评述,如《云长延津诛文丑》中,写关羽斩文丑后,袁绍欲杀刘备,备以言自解,作者评云:“此是玄德极枭雄处。”可见他认为刘备还不是一般的“枭雄”,而是“极枭雄”。在《刘玄德败走夏口》中,关羽提起昔日欲杀曹操而为刘备所阻之事,说:当时“若从吾意,可无今日”。刘备回答道:“此时亦为国家惜耳,若天道辅正,安知不为福也!”接着,罗贯中就引用裴松之之论,指出刘备的回答并非真话,实际上也就显示了:即使对所谓义同生死、情如骨肉的关羽,刘备也没有忘记耍弄权术,和“极枭雄”之类的评语可以互参。但此类描述,在毛本中都被删改了。
再就《三国志通俗演义》中刘备在一些重大事件上的表现来看:例如,他在荆州被曹操打败后,派诸葛亮去联合东吴,共拒曹操,诸葛亮提出:俏曹操失败,就乘势夺回荆州;倘曹操胜利,就乘机夺取东吴。刘备对此大为赞同,说是:“此论甚高。”又如,刘备在入蜀之前,已在荆州与张松深相结纳,并以言语相挑,使张松献出了蜀中地理图,然后与张松立下誓约:“他日事成,必当厚报。”明白地表示了他欲图刘璋、取西川的决心。他这种蓄意结纳张松以图刘璋的行为,跟他一面与孙权同盟抗曹、一面却想乘机夺取东吴的筹画一样,都不是所谓“忠厚长者”做的事,而是“枭雄”本色。而且,正因作者在事前就淋漓尽致地写了他与张松的这一番勾结,所以,后来法正、庞统劝刘备图蜀时,刘备的几次推托,就都显得是故意做作。还应补充指出:这里所述及的两件事,前一件纯系虚构,后一件也基本是虚构。
因此,就毛本而论,固然可说是从尊刘抑曹的封建正统观念出发,一味丑诋曹操,极意美化刘备,但这能不能概括罗贯中写作《三国志通俗演义》时的指导思想,却还是一个值得进一步研究的问题。
当然,即使从《三国志通俗演义》来看,作者在总的方面也是对曹操的否定远过于对他的赞许,而对刘备则作了许多肯定甚至有所美化。但是,书中的称赞刘备,主要在于他的“仁德”,而如上所述,作者对曹操的“仁德”之处也是同样称赞的,并不因为一个是“正统”、一个非“正统”而有所轩轾。那么,书中之所以对刘备着重于褒而对曹操偏重于贬,恐怕是现有史料中刘备事迹可与“仁德”挂起钩来的比较多,而曹操则此类事迹较少、与之相反的事迹却比较多的缘故。换言之,作者对曹、刘态度的不同,主要似还不在于封建正统思想,而在于追慕“仁德”的政治观念。自然,这并不意味着他在塑造这两个形象时没有体现出封建正统思想,而只是想说明他在这方面与毛氏父子的区别。
总之,《三国志通俗演义》在思想上与毛本《三国演义》是很有些不同之处,值得认真研究的。也正因此,本书的重印不仅为广大读者提供了一种有益的文艺读物,而且也符合小说史研究工作者的需要。
夫史,非独纪历代之事,盖欲昭往昔之盛衰,鉴君臣之善恶,载政事之得失,观人才之吉凶,知邦家之休戚,以至寒暑灾祥,褒贬予夺,无一而不笔之者,有义存焉。
吾夫子因获麟而作《春秋》。《春秋》,鲁史也。孔子修之,至一字予者,褒之;否者,贬之。然一字之中,以见当时君臣父子之道,垂鉴后世,俾识某之善,某之恶,欲其劝惩警惕,不致有前车之覆。此孔子立万万世,至公至正之大法,合天理,正彝伦,而乱臣贼子惧。故曰:“知我者其惟《春秋》乎,罪我者其惟《春秋》乎!”亦不得已也。孟子见梁惠王,言仁义而不言利;告时君必称尧、舜、禹、汤;答时臣必及伊、傅、周、召。至朱子《纲目》,亦由是也,岂徒纪历代之事而已乎?然史之文,理微义奥,不如此,乌可以昭后世?语云:“质胜文则野,文胜质则史。”此则史家秉笔之法,其子众人观之,亦尝病焉。故往往舍而不之顾者,由其不通乎众人,而历代之事愈久愈失其传。前代尝以野史作为评花,令瞽者演说,其间言辞鄙谬,又失之于野,士君子多厌之。若东原罗贯中以平阳陈寿传,考诸国史,自汉灵帝中平元年,终子晋太康元年之事,留心损益,目之曰《三国志通俗演义》。文不甚深,言不甚俗,事纪其实,亦庶几乎史。盖欲读诵者,人人得而知之,若诗所谓里巷歌谣之义也。书成,士君子之好事者,争相誊录,以便观览,则三国之盛衰治乱,人物之出处臧否,一开卷,千百载之事,豁然于心胸矣。其间办未免一二过与不及,俯而就之,欲观者有所进益焉。
予谓诵其诗,读其书,不识其人,可乎?读书例曰:苦读到古人忠处,便思自己忠与不忠?孝处,便思自己孝与不孝。至于善恶可否,皆当如此,方是有益。若只读过,而不身体力行,又未为读书也。
予尝读《三国志》求其所以,殆由陈蕃、窦武立朝末久,而不得行其志,卒为奸宄谋之,权柄日窃,渐浸炽盛,君子去之,小人附之,奸人乘之。当时国家纪纲法度坏乱极矣。噫,可不痛惜乎!矧何进识见不远,致董卓乘衅而入,权移人主,流毒中外,自取灭亡,理所当然。曹瞒虽有远图,而志不在社稷,假忠欺世,卒为身谋,虽得之,必失之,万古奸贼,仅能逃其不杀而已,固不足论。孙权父子虎视江东,固有取天下之志,而所用得人,又非老瞒可议。惟昭烈,汉容之胄,结义桃园,三顾草庐,君臣契合,辅成大业,亦理所当然。其最尚者,孔明之忠,昭如日星,古今仰之;而关、张之义,尤宜尚也。其他得失,彰彰可考,遗芳遗臭,在人贤与不贤。君子小人,义与利之间而已。观演义之君子,宜致思焉。
客问于余:“刘先主、曹操、孙权各据汉地为三国,史已志其颠末,传世久矣。复有所谓《三国志通俗演义》者,不几近于赘乎?”余曰:“否。史氏所志,事详而文古,义微而旨深,非通儒夙学,展卷间鲜不便思困睡。故好事者以俗近语隐括成编,欲天下之人入耳而通其事,因事而悟其义,因义而兴乎感。不待研精覃思,知正统必当扶,窃位必当诛;忠孝节义必当师,奸贪谀佞必当去。是是非非,了然于心目之下,裨益风教,广且大焉,何病其赘耶?”客仰而大[口虐]曰:“有是哉,子之不我诬也,是可谓羽翼信史而不违者矣!简帙浩瀚,善本甚艰,请寿诸榇,公之四方可乎?”余不揣谫劣,原作者之意,缀俚语四十韵于卷端,庶几歌咏而有所得欤。於戏!牛溲马勃,良医所诊,孰谓稗官小说,不足为世道重轻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