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德自到新野,军民皆喜,政治一新。时建安十二年春,甘夫人降生刘禅。是夜,有白鹤一只栖于县衙屋上,鸣四十余声,望西飞去。守衙之兵,皆以为异禽。临分娩之时,天香满屋,经月不散。甘夫人夜梦仰吞北斗有孕,故名阿斗。此时操北征。玄德往荆州,说刘表曰:“方今曹操尽起中国之兵北伐,许昌空虚,若以荆、襄之众,一举袭之,大事可就也。”表曰:“吾坐据九州足矣,安可别图!”玄德默然。表邀入后堂饮酒。酒至半酣,表忽然长叹。玄德曰:“兄长何故有不足之意?”表曰:“吾心间事,难言矣!”玄德再欲问,蔡夫人出,表无语。席散,玄德自回新野,日与士夫谋论天下之事。
时建安十二年冬,闻操自柳城回,玄德甚悔表之不用己也。忽刘表遣使至,请玄德赴荆州。玄德随使而往。刘表请入坐。表曰:“近闻操自柳城提兵五六十万回许昌,日渐强盛,必有吞并之心。昔日不听君言,故失此大机会。”玄德曰:“今天下分裂,干戈日起,机会岂有尽乎?若能应之于后,未足为恨也。”表曰:“吾弟之言甚当。”相与对饮,表又下泪。玄德曰:“兄有何事不决于此?”表曰:“前者欲述于汝,未得其便,故隐之。吾想汝是宗亲骨肉,特以告之。”玄德曰:“兄长有何难为之事?备死亦不辞,愿闻心腹之语。”表曰:“前妻陈氏生子刘琦,虽贤而懦,不足立事;后妻蔡氏生得刘琮,颇聪明。吾欲废长立幼,又恐碍于礼法;吾欲立长子,今蔡夫人族中皆掌军务,后必生乱,因决未下。”玄德曰:“自古废长立幼,取乱之道也。若忧蔡氏权重,可徐徐而削之,不可溺爱而立次也。”表默然。原来蔡夫人正在屏风后面听得,深恨之。
玄德自觉语失,遂起身入厕,叹髀肉复生,潸然泪下不住。表使人再请入席,见玄德泪下,表问曰:“弟何故发悲?”玄德曰:“备往常身不离鞍,髀肉皆散;今不复骑,髀里肉生。日月蹉跎,老之将至矣!而功业不建,是以悲耳!”表曰:“吾闻弟在许昌,曹公尝青梅煮酒,共论英雄。贤弟尽举当世名士,操皆不许,曾对弟言:‘天下英雄,惟使君与操耳!’操虽有四十万之众,挟天子而令诸侯,犹不敢在吾弟之先,何足虑也?”玄德乘酒兴而答曰:“备若有基本,何虑天下碌碌之辈耳!”表闻之,忽然变色。玄德自知语失,托醉而起,归于馆舍。刘表虽不出言,心中不足。史官有诗赞曰:
曹公屈指从头数,天下英雄独使君。
髀肉因生犹感旧,争教寰海不三分?此言玄德不忘患难,安得不为君乎?
刘表闷闷不已。蔡氏曰:“适间我于屏风后听得刘备之言,足见有吞并荆州之意,视人如草芥。今日不除,必为子孙之患。”表不答,摇头而已。蔡氏知其意,遂召弟蔡瑁入,商议此事。瑁曰:“我观刘备有过人之志,久后必吞荆州。不如先就馆舍杀之,告表未晚。”蔡氏曰:“事宜谨细,不可造次。”瑁出点军。
伊籍知瑁有害玄德之心,夤夜来报,教便离荆州。玄德曰:“吾未辞景升,岂可去也?”籍曰:“公若辞,必遭蔡瑁之害。某与公言之。”玄德遂上马,未明而行。蔡瑁比及到馆舍,玄德已去矣。瑁悔恨至甚,遂写诗一首于壁间,径入见表,言曰:“刘备有反乱之意,书反诗于壁上,不辞而去。”
表未信,亲诣馆舍观之,果有诗四句。诗曰:
困守荆州已数年,眼前空对旧山川。
蛟龙不是池中物,卧听风雷飞上天。
刘表大怒,拔剑而言曰:“誓杀无义之徒!”行数步猛省,暗忖曰:“吾与玄德相处许多时来,未常见作诗,此必外人之间谍音牒也。”回步入房,用剑尖刮去此诗,弃剑上马。蔡瑁请曰:“兵士已点就,可往新野擒刘备。”表曰:“未可往擒,容别图之。”此可见刘表无决断处。蔡瑁见表持疑不决,乃暗与姐蔡氏商议:“即目仓廪丰足,欲大会众官于襄阳,就彼处谋之。”蔡氏曰:“汝见掌军权,何必问我?”瑁次日禀表曰:“近年成熟,合聚众官于襄阳,就驰骋人马游猎。今日已办毕,请主人行。”表曰:“吾近日气疾作,实不能行,可令二子为主待客。”瑁曰:“二子年幼,恐失于礼节,犹欠抚恤之道。”表曰:“新野县有吾弟玄德,可请待客。”瑁暗喜正中其计,便差人请玄德赴襄阳。
却说玄德至新野,自知失语,不敢告众人知。忽使至,请赴会。玄德欲行,忽一人进曰:“使君此去,必有大灾。”众皆大惊。言者是谁,毕竟何如,下回便见。
玄德跃马跳檀溪
玄德收拾赴会,孙乾曰:“昨闻主公匆匆而回,心中不悦,愚意度之,在荆州必有事故。今请赴会,恐有诈谋,故谏勿往。”玄德将前项事尽诉与诸官。关公日:“兄自心疑语失,刘荆州又无嗔责之意。外人之言,未可轻信也。襄阳离此不远,若不去,刘荆州反生疑矣。”玄德曰:“云长之言是也。”张飞曰:“‘筵无好筵,会无好会’,哥哥不可去。”赵云曰:“某将马步军三百人同往,可保主公无事。”玄德曰:“子龙同去,何足虑也。”
玄德与子龙即日同赴襄阳,离新野七十余里。比及到郡,蔡瑁出廓迎接,意甚谦敬。玄德不疑。随后刘琦、刘琮二子,引王粲、傅巽、文聘、王威、邓义、刘先文武等及众名士出迎。玄德见二公子在,并不疑忌。是日,请于馆舍暂歇。赵云引三百军士围绕,保护主公。云带甲挂剑,行坐不离。刘琦曰:“父亲气疾作,实不能行,特请尊叔待客,乞抚恤各处守牧之官为幸。”玄德曰:“吾本不敢当此,既有兄命,不敢不从。”次日,入报九郡四十二州县官员,尽皆到了。蔡瑁预请蒯越议曰:“刘备世之枭雄,久必为荆州之患,可就令今日除之。”蒯越曰:“恐失士民之望,不可行之。”蔡瑁曰:“吾己密领刘荆州言语在此。”越曰:“若如此,则先须准备。”瑁曰:“东门岘山大路,已使宗弟蔡和引五千军把住;南门外,已使蔡中引三千军把住;北门江外,已使弟蔡勋引三千军把住;止有西门,不必守护,前有檀溪阻隔,虽有数万之兵,不易过也。”越曰:“吾见赵云行坐不离,恐难下手。”瑁曰:“吾伏五百兵在城内。”越曰:“必是生擒刘备去听区处,未可加诛。可使文聘、王威另设一席于外厅,以待武将。先请住赵云,然后可行事。”瑁曰:“吾已安排定了。”当日杀牛宰马,大设宴饮,先请玄德。玄德所乘的卢马,心甚爱之,出入便骑。是日,骑至州衙,命牵入后园拴系。众官皆至堂中。玄德主席,二公子两边,其余各依次坐。赵云带剑于侧。酒至三巡,文聘、王威入请赵云赴席,云推辞不去。玄德令云就席。蔡瑁在外收拾得铁桶相似,三百军都赶归馆舍,只待半酣,号起下手。正值伊籍把盏,至玄德前以目视之,曰:“请更衣。”玄德会其意,待籍把遍盏,推起如厕。伊籍已于后园等候,附耳报曰:“城外东、南、北三处,皆有军马。惟西门可走。”玄德大惊,急解的卢马,开后园门牵出,飞身上马,不顾从者,望西门而走。把门者问之,玄德曰:“吾不胜酒力矣。”当之不住。门吏飞报蔡瑁,瑁便上马,唤五百马军随后追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