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四郎发现再这样呆坐下去已是极为困难的事了,从脊梁到脚底都感受到一种疑惧的刺激,使他难以忍受,于是站起来到厕所去。他打窗户向外边一看,繁星布满天空,土堤下面的铁路一片死寂。三四郎还是把脸贴在竹格子上瞅了瞅暗处。
车站方面有人提着灯笼沿铁路向这里走来。听声音似乎有三、四个人。那灯影越过交叉口,消隐在土堤下面了。他们经过孟宗竹林旁边时,只能听到谈话声,不过句句都听得十分真切。
“再向前走一点。”
脚步声渐去渐远。三四郎来到院子里,趿着木屐,穿过竹林,走下六尺多宽的土堤,追随着灯影而去。
走出三、四丈远时,又有一人从土堤上飞跑下来。
“是轧死的吗?”
三四郎本想回答点什么,可一句也没有说。这时走过一个黑黑的人影,三四郎跟在他后面,心想,这位可能是住在野野宫君后面的那家的主人。走了十几丈远,灯笼停住了,人也停住了。人影遮着灯影,默默无语。三四郎无言地望望灯下,只见地上有具死尸,火车从右肩到乳下拦腰一碾而过,抛下斜切下来的半截身子飞驰而去,脸面完好无损。原来是个年轻的女子。
三四郎现在还记得当时的心情。他想马上回去,刚一转过脚跟,两腿僵直,再也动弹不得了。三四郎爬上土堤,回到客厅,心口砰砰直跳。他想喝水,招呼女仆,幸好女仆什么也不知道。过了一会儿,后头一家骚动起来。三四朗这才想起主人已经到家了。不久土堤下也吵吵嚷嚷,过了一阵又归于死寂,静得叫人不堪忍受。
三四郎眼前清晰地浮现出刚才那个女子的面影。那面影以及那“唉、唉”的无力的叹息声,深深地包容着一个悲惨的命运。把这两者联系起来细加思索,就会发现,生命这个似乎强韧的东西,不知不觉就会变得松弛下来,会随时间黑暗漂流而去。三四郎心灰意冷,他感到惶恐不安。那生命就毁于火车一瞬间的轰隆声里,在这之前,她不是活得好好的吗?
三四郎此刻想起火车上那个给自己吃水蜜桃的男子的话来:“危险,危险,不留神就会发生危险。”当时,那人嘴里虽然说着“危险,危险”,可心情仍然显得十分平静。换句话说,如果嘴里叫着“危险,危险”,而自身并没有置于危险的境地,那么就会变成和那男子同样的心情。在这个世界上持冷眼旁观的人,也许其兴味就在于此吧。那个在火车上吃水蜜桃,在青木堂喝茶又抽烟、抽烟又喝茶,一直凝神注视着前方样子的人,正属于此类人物吧——评论家。三四郎使用了“评论家”
这个奇妙的字眼。他对选用这样的词十分满意。不仅如此,他自己甚至将来也想当一名评论家。看到那副死人相之后,他便产生了这样的念头。
三四郎环顾了屋角的书桌,桌前的椅子,椅子旁的书橱以及书橱里排列整齐的洋装书籍,觉得这间宁静的书斋的主人,同那位评论家一样平安而幸福。——研究光压总不至于把一个女人轧死。主人的妹妹病了,但这并非当哥哥制造的,而是自己染上的。三四郎一件件随意想象着,不觉已到十一点钟。开往中野的电车没有了。
他又一阵不安起来,莫非病情危急,不回来了吗?正在这时,野野宫君打来了电报,说妹妹平安无事,他明晨即回。
三四郎安心上床睡了,但却做了一个可怕的恶梦——那个卧轨身死的女人,原来同野野宫君有联系,他知道此事不回家了,为了使三四郎放心才拍来了电报。他说的妹妹平安无事是假造的。今夜当发生这起车祸时,他的妹妹也同时死了。而且,这个妹妹就是三四郎在池畔遇到的那个女子。……第二天,三四郎破例起得很早。
他打量着睡不习惯的床铺,吸了一支香烟。昨夜的事一切都象梦境,他走到回廊上,仰望着低低的套廊外面的天空。今天是个好天气,眼前的世界变得一派明朗。
吃过饭喝了杯茶,端把椅子坐在套廊上读报,这时,野野宫君如期地回来了。
“听说昨夜火车在这里轧死了人。”看来野野宫君在车站就听说了。三四郎将自己亲眼看到的情景全都告诉了他。
“这事很少见,难得碰到一次,我要在家就好了。尸体已经入殆了吗?现在去也看不到了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