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说,野野宫君从家长的地位退下来,恢复一介书生的生活秩序,这意味着远离了家族制度一步。三四郎认为,这会对自己目前的困惑处境有所缓和,正合自己的心意。可是,良子和美祢子住在一起了,兄妹必然不断地来来往往。在不断的来往当中,野野宫君和美祢子的关系也会逐渐亲近起来。那么,说不定野野宫君有朝一日会永远抛弃寓居生活的。
三四郎脑里一边想象着疑云难解的未来,—边同美祢子应酬。总觉得有些心灰意冷。他一想到要极力保持自已寻常的一副神态,心里就很痛苦。幸好,这时候良子回来了,两个女子又在商量,想回去再看看比赛。可是秋季一天天变短,太阳很快就要西下了。随着太阳的渐次西沉,广阔的天地间寒气渐浓,砭人肌肤。商量的结果,决定一同回去。
三四郎想告别两位女子返回寓所,三个人边走边聊,始终没有停歇。所以他也找不到一个正式告辞的时机,仿佛是她俩拉着他走,三四郎也心甘情愿地被她俩拉着走似的。三四郎随着两个女子,绕过池端,穿过图书馆旁边,向斜对面的大红门走去。
“听说你哥哥过上寓居生活了,是吗?”这时三四郎向良子发问。
“嗯。到底这样了。他把人家朝美祢子小姐家里一塞,真够呛呀。”
良子在争取同情,三四郎正想说什么,这时美祢子抢先开了口。
“象宗八先生那样的人,是我们难以想象的。他站得高,脑子里考虑的是大事情。”
美祢子大肆赞扬起野野宫君来了。良子默然不响地听着。
搞学问的人,躲开烦琐的俗事,隐忍地过着单调的生活,都是为了研究这一目的。所以是不得已的。象野野宫这种从事着连外国都为之关心的事业的人,过上同普通学生一般的寓居生活,这正是野野宫的伟大之处。寓所里越是污秽不堪,他就越会受到人们的尊敬。——美祢子对野野宫的赞辞,大致就是这些。
三四郎在大红门旁同她俩分了手。他一边朝追分方向走,一边思索起来。
正如美祢子所说的那样,自已同野野宫相比,真是相差甚远。自已刚从乡下进入大学的门槛,论学问没有学问,论见识没有见识。自已得不到美祢子对野野宫那样的尊敬,是理所当然的。这样说来,他觉得自己被这个女子捉弄了。起先,他在山冈上回答说:“运动会没啥意思才呆在这儿的。”于是美祢子一本正经地问他:
“这上头有好看的吗?”当时未引起注意,现在一分析,那话也许是故意嘲弄自己的吧?
想到这里,三四郎一一回顾着美祢子迄今为止对自已的言语态度,发现处处都含着恶意。三四郎站在道路的中央,不由地涨红了脸。他低下头去。当他猛然抬眼的时候,与次郎和昨夜演说的那个学生从对面并肩走了过来。与次郎光是点点头,没有开口,那学生搞下帽子,向三四郎致意。
“昨晚上怎么样?可别被捆住了手脚呀。”那学生笑着走了。
三四郎从后门转过来问老婆子,老婆子小声说,与次郎君从昨晚就没有回来。
三四郎站在旁门边思索了一会儿。老婆子立即明白过来,一边不停地洗脸,一边说:“请进吧,先生在书斋里哪。”看样子,刚吃罢晚饭。
三四郎穿过茶室,沿着走廊来到书斋门口。房门敞开着。这时,他所到房内有人招呼了一声。三四郎跨过门槛走了进去。先生面向书桌坐着,不知道桌面上摆着什么东西,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桌子,不知他在研究什么。
“您在钻研学问吧?”三四郎守在门口,很有礼貌地问道。
先生转过脸来,一嘴密匝匝的胡须,看不大清晰,恰似书本上看到过的某翁的肖像。
“哎呀,我还以为是与次郎呢,原来是你,失敬失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