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生说着站起身来。桌上摆着笔和纸,先生在写什么东西。与次郎曾经感喟地说:“我的那位先生经常写东西,然而别人读了也不明白,他究竟写一些什么。要是活着的时候能够编集成巨着倒也罢了,万一先死了,只不过是故纸一堆。太无聊啦!”三四郎看到广田书桌上的情景,马上联想起与次郎的这段话来。
“您若不便,我这就回去,本来也没啥要紧的事儿。”
“哪里,不碍事,你不要马上走。我这种事儿也不打紧的,不必急着办好。”
三四郎无言以对了。他心里想,假若有先生这样的心胸,学习起来也会感到轻松的。
“我是来找佐佐木君的,他不在家……”过了一阵,三四郎说。
“啊,与次郎不知怎的,好象从昨晚就没有回来。他经常东游西荡的,真叫人头疼。”
“是不是有什么重大的事耍办?”
“这种人还能办什么大事?他只能制造麻烦呀,象他这样的傻瓜有几个?”
“他真是个乐天派哪。”三四郎无可奈何地说。
“乐天派倒也好了,可与次郎不是乐天派。他极不安分,心神不定——拿田野里的小河比喻他,再恰当不过了。既浅且狭,不过,河水却一直在动。他办事盲目,比如去赶庙会,他会突然心血来潮,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建议,说什么:‘先生,买一盆松树吧。’没等你表态是否要买,他已经论价买下来了。不过,他在庙会上买起东西来本事可大啦。你让他买个什么,他都能便宜地买到手。可也有这样的事,到了夏天,大家都不在家时,他竟然把松树搬进客厅,闭上挡雨窗,还下了锁。别人回来一看,松树早被热气熏蒸得发红了。他干什么事都是这样,真叫人没办法。”
实际上,不久之前三四郎曾经借给与次郎二十元钱。当时?与次郎说,两周后就可以向《文艺时评》社领取稿费了,在这之前先借用一下。三四郎一问借钱的情由,甚是同情,便拿出刚从家乡汇来的现款,留下五元自用,其余全部借给了与次郎。虽然还期尚未到,听广田这么一说,他也多少犯起了嘀咕。但这样的事也不好向先生说明。
“不过,佐佐木君对先生非常敬佩,暗地里他在为先生竭尽全力。”三四郎反而为与次郎说话。
“他尽了什么力呢?”先生一本正经地问。
可是,与次郎所做的一切与广田先生有关的事,包括《伟大的黑暗》那篇文章,都不能让先生知道,这是他本人特别关照的!他曾经表示,事情正在运筹,半道上要是给先生知道了,准得挨骂,所以应当保持缄默。他还说,到了该说的时候,他自己会加以说明的。所以三四郎没有办法,只好把话岔开了。
三四郎到广田家里来,是有种种想法的。首先,此人的生活同其他人不一样,特别是和他三四郎的性情完全不相容。因此,三四郎不理解此人怎么会变成这样,他抱着好奇心前来研究研究,以便为自己提供参考。其次,他一来到此公面前,就变得心性坦然起来,对人世间的竞争也不以为苦了。野野宫君和广田先生虽然都具有超脱世俗的逸趣,但他总使人觉得,他是持有为求取超脱的美名而远避流俗之念的。因此,三四郎每当同野野宫君两人对谈的时候,自己总有一种想法,要尽早独立工作,为学术界作出贡献才行,并且为此十分焦虑。但是一跟广田先生谈起来,却显得很平静。先生在高级中学只教语言课,此外没有别的专长。——这种说法也许太唐突,不过并没有看到他发表什么研究成果,而且一直泰然自若。他想,先生那种悠然的态度正来源于这种生活之中。三四郎近来被女人缠住了,要是被自己的恋人所征服,倒也是一件趣事,然而眼下这种做法却使他莫名其妙。是被热恋,还是被捉弄?是可怖,还是可鄙?应当中止,还是应当继续下去?三四郎感到困惑。
在这种时候,只有去找广田先生,同先生交谈上三十分钟,心情就会轻松、愉快起来。他想,一两个女人的事算得了什么。说实话,三四郎今晚外出十有八九是出于此种考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