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四郎当然记得这件事。听与次郎说,他自已也是发起人之一。举行这次聚会有种种考虑,其中最重要的理由是,与会者之间有一位大学文科的教授,是个实力派人物。让他同广田先生接触,对先生来说十分有利。先生是个古怪的人,他不想同任何人来往。但此次由我们制造良机,安排他们接触,古怪人也会顺应的。……“还有这么多想法,我一点也不了解。刚才你说你是发起人,那末开会时由你出面通知,那些要人们都会应邀前来的罗?”
与次郎一本正经地望了三四郎一会儿,苦笑地转过脸去。
“别瞎说了,我这个发起人,不是那种抛头露面的发起人,我只是组织了这次聚会。就是说,我已经说服了原口先生,万事都由他出面张罗。”
“是吗?”
“什么‘是吗’,土里土气的。不过,你也可以参加,反正最近就要举行的。”
“到那种阔人们集中的场所,太难堪了。我就算了吧。”
“又说傻话了,阔人也好,凡人也好,只不过在社会上出头的顺序有先有后罢了。那些博士、学士之流,见面谈谈也不觉得他们有什么了不起。首先你自己不要以为对方如何伟大。请你务必参加,这对你将来有好处。”
“在什么地方?”
“大致定在上野的精养轩。”
“我从来没有到过那种地方,要出很贵的会费吧?”
“唔,两元光景,不要老惦记着会费不会费的,你要是没有,我可以垫上。”
三四郎忽然想起刚才提到的那二十元钱来了。也并没有以此为怪。与次郎接着提议到银座的馆子去吃炸大虾,他说自已有钱。真是个莫名其抄的人。一贯听人摆布的三四郎也拒绝了他。后来,他俩一起散了散步,回来时到冈野那里去了一下。
与次郎买了很多栗子饼,他说要送给先生尝尝,便捧着袋子回去了。
当晚,三四郎在思索与次郎的性格,他想,也许是久居东京才变得这样的。接着又考虑了一下到里见家拿钱的事。有事能到美祢子那儿走—趟,这使三四郎感到非常高兴。不过,低三下四地向人家借钱,真叫人受不了。三四郎有生以来直到今天,从来没有向人告过贷,何况这次的借主又是个姑娘家,生活尚未独立。即使她自已手头上有些钱,未经哥哥许诺就借出去,且不说借钱者如何,对于她这个借主本人,也许会带来诸多麻烦。反正去见上一面再说。等见到她后,如果借钱的事使她感到不便,就权且作罢,房钱向后延宕些时日,等家里寄来以后就可以还清了。
——三四郎想到这里,算是把眼下的事情告一个段落。接着,美祢子的影象漫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。美祢子的脸孔、双手、颈项、衣带、服饰等,在他的联想中若隐若现。尤其是明日见面时,她会是一副什么神态,说些什么话呢?三四郎设想着可能出现的场面,不下一、二十种。三四郎生来就是这样的人。每当同别人商量要紧事或约人见面的时候,他总爱预先揣摩对方的各种表现。至于自己应当持什么神态,讲些什么话,用什么腔调,则一概不加考虑。等到会见完毕,回忆一下自已的对策时,便后悔不迭。
尤其是今天晚上,三四郎再也无暇顾及自己一方了,他一直对美祢子抱有疑虑。
然而也仅是疑虑而已,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,也没有哪一件事需要当面向她问清楚的。因此,三四郎也从未想过如何彻底消除自已的疑虑。假如有必要求得解决而使三四郎安下心来,那只能利用同美祢子接触的机会,察言观色,由自已得出恰如其分的判断。明日的相会,就是作出这种判断所不可缺少的材料。三四郎设想着对方的种种表现,然而不管作何种想象,得到的结果都是对自已有利的,但实际上都是大可怀疑的。如同观看一张照片似的,这照片把污秽的地方也照得很漂亮。这虽然是一幅不折不扣的照片,但实际的景物又很污秽。这两者本来应该是协调的,但如今却显得很不一致。
最后,他想起一件令人高兴的事。美祢子说要借钱给与次郎,但又不肯把钱交到他手里。实际看起来,与次郎说不定在金钱上是个不守信用的人。美祢子是因为这个才不把钱给他的吗?他有些疑惑不定。如果不是这个原因,那就是她对三四郎十分信任。仅从她肯借钱这一点上看,是满怀好意的。美祢子要见见我,并打算亲手把钱交给我。——三四郎想到这里,神情恍惚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