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会挨骂的,不过挨骂也没办法,只是对不起先生。我干了多余的事,给他招惹了是非。——先生是个没有嗜好的人,不喝酒,至于烟嘛……”
与次郎说到这里,半道上打住了。先生的哲学化作烟雾由鼻孔喷出来,日积月累,那烟量是相当大的。
“香烟倒是抽一些,此外再没有别的嗜好,不钓鱼,不下棋,没有家庭的欢乐——这是他最要命的一着。如果有个小孩子就好了。他的生活实在平淡无味啊!”
与次郎说罢,把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。
“本来想给先生一点安慰,稍稍活动了一下,不想出现这种事儿。你也到先生那里去一趟吧。”
“不光要去,我多少还担着责任,要去请罪呀。”
“你没有必要请罪。”
“那么就去解释一番吧。”
与次郎回去了。三四郎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,他觉得在家乡倒容易入梦。报上捏造的报道——广田先生——美祢子——迎接美祢子回家的漂亮男人——他受到了各种各样的刺激。
半夜里他睡着了。三四郎象平素一样按时起床,但很是疲倦。正在洗脸的时候,遇到了文科的同学,他俩仅有一面之识。这位同学向三四郎打了招呼,三四郎推测他可能读了那篇报道了。不过,对方当然有意避开这件事。三四郎也没有主动加以解释。
三四郎正在闻着热酱汤的香味时,又接到故乡母亲的来信,看样子照例写得很长。三四郎嫌换西装太麻烦,便在和服外面套上一件外褂,把信揣在怀里出去了。
门外,地面上的薄霜闪闪发亮。
来到大街上,他看到路上的行人全是学生。大家都朝一个方向走去,而且脚步匆匆。寒冷的道路上充满了青年男子蓬勃的朝气。队伍中可以看到广田先生身穿雪花呢外套的颀长的身影。这位先生夹在青年人的队伍中,他的脚步显然落后于时代了。同前后左右的人比起来,显得十分缓慢。先生的身影消失在校门里了。门内长着一棵大松树,树枝扩散开来,象一把巨大的伞遮挡着校门。三四郎双脚抵达校门前时,先生的身影已经消失,迎面看到的只有松树以及松树上方的钟楼。这座钟楼里的大钟常常走时不准,或者干脆停摆。
三四郎瞅瞅门内,嘴里重复念了两遍“Hydriotaphia”。这个词儿是三四郎所学外国语中最长最难记的一个。他还不懂这个词儿是什么意思,三四郎打算请教广田先生。过去他曾问过与次郎,得到的答复是“恐怕属于detefabula之类吧”。
但三四郎认为,这两者迥然不同。“detefabula”看起来具有跃动的性质,“Hydriotaphia”需要花工夫死记。他重复念着这两个词儿,脚步自然放慢了。从这个词的读音上看,仿佛是古人制作出来专为广田先生使用的。
三四郎走进学校,看到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,好象他真的是《伟大的黑暗》一文的作者。三四郎想到室外去,但外头很冷,只得站在走廊上了。
他利用下课的间隙掏出母亲的来信读着。
“今年寒假一定回来。”母亲在信上命令他。这和当年在熊本时一模一样。有一次在熊本还发生过这样的事:学校刚要放假时,母亲打来电报叫他回去。三四郎想,母亲一定是病了,急急忙忙奔回家去。母亲见了他欢天喜地,似乎说:“我一切照旧,你能回来就好。”三四郎一问缘由,才知道母亲左等右等不见儿子回来,就去向五谷神求了个签儿。签上的意思说儿子已经离开熊本了。母亲放心不下,怕他途中有个好歹,这才打了电报。三四郎想起当时这件事,心想这次母亲说不定又去求神拜佛了。可是信上没有提五谷神之类的事,只是附带写了这样的话,三轮田的阿光姑娘也在等你回来。接着又不厌其烦地写着,听说阿光姑娘由丰津的女学校退了学,回家了;托阿光缝制的棉衣已经装进小包寄去了;木匠角三在山里赌钱,一次输掉了九十八元……三四郎觉得太罗唆,随便看了一下。信上还告诫他:有三个汉子一起闯进来说要买山地,角三领他们到山上转了一圈儿,钱就被偷了。角三回到家,对老婆说,钱是不知不觉被偷的。于是老婆骂他,莫非吃了蒙汗药了。角三说,可不,是好象闻到了什么气味。但村里人都说角三在赌博时被骗走的。乡下尚且如此,你在东京可要十分当心啊……三四郎卷起这封长信,与次郎来到身旁:
“啊,是女人的信呀。”同昨晚相比,与次郎这会儿开起玩笑来兴致格外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