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英格兰他走过一条条灰暗的街道,四处找房子租,灰暗的小房子一排排挤在一处,有的还东倒西歪的,好像被鼠胶垫给粘住了。他很吃了一惊,这和原本期望的恢弘气势太不相符了,他万万没有想到这里也有穷人,同样过着毫无美感的生活。尽管他心里颇不以为然,应声给他开门的人也没把他放在眼里:“刚租出去了,”“都满了,”甚至只是掀了下窗帘就匆匆放下——蓦然的一阵静寂,似乎所有的居民在那一刻都死光了。他一共敲了二十二户房门,最后站在了索顿路莱斯太太家的门阶上。她原本也不想收下他,可是她需要这笔钱,她家房子的位置不够好——在火车站的另一头,离大学有点远——她担心自己根本找不到房客。
每天早晚两次她把食物托盘放在楼梯底下——煮鸡蛋、面包、黄油、果酱、牛奶。一连几个晚上杰姆睡不着躺在床上,听自己半饱的胃发出阵阵腹鸣,眼泪汪汪地想起在皮费特的家人,想着自己在家宝贝得像英国女王,怎么也配享用一顿热乎乎的晚餐。他鼓起勇气向房东要求像样的晚饭。“我们自己晚饭也吃得不多,詹姆斯,”她说,“吃多了老爸胃里不消化。”她总是称呼自己丈夫为老爸,并自作主张地把杰姆拜伊改成了詹姆斯。不过当天晚上,他看到盘子里多了热气腾腾的烤豆子配吐司面包。
“谢谢。非常好吃!”杰姆对莱斯先生说,他正坐在那儿看着窗外发呆。
后来,想到自己的勇敢举动他就大为惊奇,因为很快他的勇气就消失殆尽了。
凭着入学考试上写的一篇论文“法国革命和俄国革命的异同”,他注册进了费兹威廉学院。当时这个学院几乎是个笑柄,更像是个补习学校而非高等学府,但他立刻就开始了学习,这是唯一能从一个国家带到另一个国家的技能。他连续十二个小时不间断地学习,一直到深夜,在这样的退缩状态下,他无法在关键时刻对外做出大胆举动,相反,他的怯懦和孤独却找到了肥沃的土壤。他躲避在日益强烈的孤独之中。孤独成了习惯,习惯控制了人,并把他压成一个影子。
然而影子毕竟会产生自身的忧虑,他试图掩盖,却反而突出了他身上某些让人不舒服的地方。一整天都不会有人和他说句话,他喉咙里充塞着说不出来的话语,大脑变得迟钝,心中痛楚不堪。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,即便是最为不幸的——头发染成蓝色,脸上长着斑,像只摔碎的南瓜——在公交车上看见他坐到身边也会往旁边挪。于是他明白了,就算自身情况再糟,但有一点她们非常确定,就是她们总比他强。年轻漂亮的就更不友善了;女孩们会捏着鼻子格格笑道:“唷,他一身臭咖喱味!”
这么一来,杰姆拜伊的思想开始扭曲;他变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,更别提周围的人了。他觉得自己皮肤颜色怪异,口音古怪。他忘记怎么大笑,甚至都不能翘起嘴角笑一笑,就算偶尔笑一下,也要用手捂住嘴,他不能忍受别人看见他的牙龈和牙齿,这对他来说太私密了。事实上他几乎不肯把身体的任何部分暴露在衣服外面,唯恐冒犯了他人。他开始偏执于清洁,担心别人说他身上有味儿,每天清晨拼命搓洗,要擦掉睡了一夜之后的浓重的奶腥味,还有渗透了睡衣布料的谷仓味,那气味每天醒来后总在他身上萦绕不去。一直到他生命的终结,他都没有不穿鞋袜出现在人前,永远喜欢阴影多过光亮,阴霾多过阳光,他总疑心阳光会把他暴露出来,他的丑陋将一览无余。
他没有欣赏过英国的乡间风光,错过了古老学府里的精美雕刻和画有金叶和天使的教堂,没有听过唱诗班的歌声,男孩们的声音如女声一般清亮,也没有见过绿色的河水泛起涟漪,打碎了毗连成片的花园的倒影,还有天鹅优雅地游动着,迎向自己水中的影子,完美如蝴蝶的对称。
坐在早餐桌前,又一次面对外孙女,法官示意厨子带她去见请好的家庭教师,一位叫诺妮的女士,到她家要步行一个小时。
赛伊和厨子沿着绵延的小径跋涉前行,因走的人多,地表的草都磨光了,路面发黑,如一条捕鼠蛇在山中蜿蜒爬行。厨子带她认认新家周围的明显标志,指点着每栋房子,告诉她里面住着什么人。当然有波特叔叔,他们最近的邻居,是个乡绅兼酒鬼,他几年前从法官那里买下这块地;还有他的朋友,瑞士奶业的卜提神父,每晚都和波特叔叔一起喝酒。他们长着兔子的红眼睛,牙齿给烟草熏成了黄褐色,他们的身体机制亟须疏淤治理了,可思维依然敏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