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比居信中可以查出他做过一长串工作,但除了工作的店名不同,信的内容却大同小异。这重复透着温馨,厨子反复说着儿子重复的内容又加深了这温馨。“很棒的工作!”他跟熟人说,“比上次的还好。”他想象着沙发、电视、银行账户。比居最终会赚到足够的钱,那时厨子就可以退休了,会有个儿媳妇侍候他吃饭,给他揉搓脚趾,孙儿们苍蝇似的到处飞,任他拍打。
也许在山崖上的房子里,时光已死去——外墙爬满了苔藓,模糊了房屋的轮廓,屋顶上长满羊齿植物——但每一封信都在一步步将厨子带向未来。
他回信写得很仔细,不想让儿子看低了他这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父亲。“一定要存钱。不要借钱给别人。小心和你说话的人。外面很多人说一套做一套。撒谎的人和骗子。还要记得休息。一定要吃饱。健康就是财富。作任何决定前先和南度商量一下。”
南度也是从他们村出去的,和比居在同一座城市。
卓奥友的邮箱曾收到一张《国家地理》杂志的赠券,免费赠送充气地球仪。赛伊填好表格,寄到远在美国奥马哈的某个邮箱。过了好长时间他们几乎都忘记了,地球仪寄来了,还附带一张证书,祝贺他们成为探险爱好者的一员,共同拓展人类知识领域,在几乎整整一个世纪里勇于冒险。赛伊和厨子给地球仪充了气,装上轴,用附赠的螺母固定好。邮件很少寄来这样的意外之喜,又是如此美妙。他们看着沙漠、山脉——清新的绿和黄,是春天的色彩——还有南北极的白雪;在这个伟大的圆球的某处住着比居。他们找到纽约,赛伊费劲地向厨子解释为什么他们这里是白天而那里是黑夜,圣奥古斯丁修道院的艾丽斯嬷嬷曾用一只橘子和手电筒演示过。厨子很奇怪印度的天先亮,这两个国家的其他方面似乎没有遵循这有趣的前后次序。
信就丢在地板上,旁边还有几件衣物;破旧的床垫被掀翻了,下面的报纸散落得到处都是,这些报纸原是垫在床上防止弹簧圈刺穿薄薄的床垫。
警察展示着厨子的贫穷,一切都在表明他无人照料,他的自尊也毫无根由;他们撕开假面,一把摔在他脸上。
警察撤退了,带着他们的伞——大多是黑色的,只有一把是粉红色,印着花——穿过杂乱如麻的龙葵。
厨子跪在地上搜寻表的银色旋钮,它消失不见了。
“唉,他们是得每样东西都搜一遍,”他说,“很正常。要不怎么知道我是清白的?多数情况都是佣人偷东西。”
赛伊觉得很难堪。她很少来厨子的小屋,有时过来找他,他就非常不自在,她也不舒服,似乎他们之间的亲密到头来只是一种假象,他们以结结巴巴的语言维系的情谊变得很浅薄。赛伊说英语,而厨子说印地语,语言的不合拍让他们的感情很难深入,很难发展到需要复杂语汇的程度。可每当看到厨子坏脾气的样子,听他在市场上胡乱砍价,赛伊总感到亲切,对自己和如此难以相处的人住在一起颇为得意,不管怎样,这人和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情深意切,叫她宝贝伊或是赛宝宝。
她第一次见到厨子是九年前,从台拉登的圣奥古斯丁修道院过来。她下了出租车,月光如水银泻地,照着房子上的几个字——卓奥友——她候在门口,她瘦小的身影更衬托出这里风景的空旷。她身旁放着只锡皮箱子,上面写着“S.米斯特雷小姐,圣奥古斯丁修道院”。
干城章嘉雪山阴森地闪着光,树木沿道路两边延伸,树干惨白,树叶发黑,在树墩中间一条小路直通向房子。
似乎过了很久他们才听到一声哨响,一只灯笼渐渐靠近,厨子出现了,罗圈着腿,面容苍老粗糙,面色灰暗,和现在看起来一样地饱经风霜,估计十年后他还是这样。贫穷会让一个人加速变老。压缩的童年,漫长的老年。他和法官的年龄相差一代,可从脸上根本看不出。他的衰老表露在他的性情里,在水壶和衣服里,在厨房里,在他的声音和面貌里,在沉积的灰尘里,在沉淀了一生的油烟和煤油的气味里。
“他们怎么敢这样对你?”赛伊说,想填补他们之间的鸿沟,这时他们坐在一起审视着警察留下的烂摊子。
“可不这样的话,又算是哪门子的调查呢?”厨子辩解道。
他们从不同的角度试图挽回厨子的尊严,却更加凸显了残局的触目惊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