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来隔岸看这山,觉得山势大。及至其地,却见奇峰秀麓,重重间出,颇是深邃。转了几处径道,不觉落日衔山,飓风大作。又抹过一个林子,显出一所神祠。就近观之,庙宇倾颓,松楸荒莽,也无榜额,不知是何神道。想来身子疲倦,且权就庙中栖息一宵,再作道理。步将入去,向神道拜了两拜。但见尘埃堆积,席地难容。无可奈何,只得将身卧在尘中,却当不过腹内空虚,好生难忍。复挣起身,欲待往村落中求觅些饮食。遥空一望,烟火断绝,鸟雀无声,也不见一个男女老少影子。方在旁徨之际,忽然现出一轮红日,正照当天,见殿庭廊下,一个头陀炊饭将熟。私喜道:“不该命绝,天使这和尚在此煮饭。”便向前作揖,叫声:“老师父!可怜我远方人氏,行路饥馁,给我一碗半碗充饥。”这和尚就把钵盂洗一洗,盛着饭递过来说:“这是莎米饭,味苦不堪入口。我与你浇上些肉汁调和,方好下咽。”王原接饭在手,慌忙举箸。那和尚合掌念起咒来,高声道:“如来如来,来得好,去得好。”忽地祠门轧的一声响,撒然惊觉,却是南柯一梦,天色已明。只见一个老人头戴鶡冠,手携竹杖,走将进来,问道:“你是何人,却卧在此?”王原道:“小人远方人,寻父到此。昨因天晚,权借一宿。”老者道:“远方还是哪处,姓甚名谁,你父在外几时了?”王原仍将姓名家乡并访父缘故,一一说与。老者听了,点头道:“好孝子,好孝子!但你父去向,没些影响,却从何处索摸。老汉善能详梦,你可有甚梦兆,待我与你详一详,看可还寻得着。”王原道:“夜来刚得一梦,心里正是狐疑,望乞指教。”乃将所梦说出。老者道:“贺喜,贺喜。日午者南方火位,莎草根药名附子,调以肉汁,肉汁者脍也,脍与会字,义分音叶,乃父子相会之兆。可急去南方山寺求之,不在此山也。”王原下拜道:“多谢指教!若果能应梦,决不忘大德。”连叩了三四个头,抬起眼来,不见了老者,惊异道:“原来是神明可怜我王原,显圣指迷。”复朝上叩了几个头,离却土祠,仍还旧路。
此时心里有几分喜欢,连饥馁都忘了。但想不知是何神明,如此灵感。行至村前.询问土人。土人答言此乃昔日齐王田横,汉王得了天下,齐王奔到此岛,岛中百姓深受其惠,后被汉王逼去,自尽于尸乡。岛中人因感其德,就名这岛为田横岛,奉为土神,极是灵应。王原道:“原来神明就是田横。”暗想一发与前梦相合,此去父亲必有着落。又问:“既如此灵应,怎的庙宇恁样倾颓,地方上不为修茸?”土人道:“客官有所不知。这庙宇当初原十分齐整,香火也最盛。连年为赋役烦重,人民四散避徙,地方上存不多几户。又皆穷苦,无力整理,所以日就败坏。”王原听罢,别了土人。一头走一头叹道:“只道止有我爹,避役远出,不想此处亦然。若论四海之大,幅员之广,不知可有不困于役的所在。噫!恐怕也未必。”自言自语,不顾脚步高低,奔出岛口,依原渡过对岸。因认定向南方山寺求之的话,自此转向南走,只问山岩寺院去跟寻。昼行夜祷,不觉又经月余。却由清源而上,渡过淇水。来到河南卫辉府辉县境内,访问得有个梦觉寺,是清净丛林。急忙就往。时入隆冬,行到半途,大雪纷飞,呵气成冰。王原冲寒冒雪,强捱前去。及赶至梦觉寺前,已过黄昏。其时初月停光,朔风卷地,古人有雪诗道得好:
千山鸟飞绝,万境人踪灭。
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。
王原虽则来此,暮雪天寒,寺中晚堂功课已毕,钟磬寂然,约有定更天气。寺门紧闭,只得坐在门口盘陀石上,抱膝打盹。严寒彻骨,四肢都冻僵麻木。且莫说十余载的风霜苦楚,只这一夜露眠冰雪,也亏他熬忍,难道不是个孝子。捱到天晓,将双手从面上直至足下,细细揉摩一番,方得血气融通,回生起死。须臾和尚开门出来,王原便起身作个揖道:“长老,有滚水相求一碗荡寒。”那和尚把他上下仔细一觑,衣服虽然褴褛,体貌却不像乞丐,问道:“你是何人,清早到此?”王原道:“小子文安人,前来寻访父亲。昨晚遇雪,权借山门下暂栖一宿。”和尚道:“阿弥陀佛,这般寒天,身上又单薄,亏你捱这一夜。倘然冻死了,却怎么好?”王原道:“为着父亲,便冻死也说不得。”和尚道:“好个孝子,可敬可敬!敢问老居士离家几时了,却来寻觅?”王原道:“老父避役出门,今经二十六年。彼时小子生才周岁,不曾识面。到十六岁,思念亲恩,方出门访求。在山东遍处走到,蒙神人托梦指点,说在南方山寺,故尔特寻至此。”和尚听了,说道:“既有这片孝心,自然神天相助。且请入里面,待我与住持说知,用些斋食,等待雪霁去罢。”王原道:“多谢长老,只是搅扰不当。”和尚道:“佛门总是施主的钱粮,若供养你这个孝子,胜斋那若干不守戒律的僧人。”王原道:“小子寻父不得,方窃有愧,怎敢当孝子二字。原来法林老和尚,因王珣初来时,众僧计论钱财,剥了面皮。自此吩咐大众,凡四方贫难人来投斋,不可拒却。或愿出家,便与披发,开此方便法门,胜于看经念佛。为此这管门僧,便专主留王原人去。
当下引入了山门,一路直至香积厨中。饭头僧一眼望见,便道:“米才下锅,讨饭的花子,早先到了。快走出去,住在山门口,待早斋时把你吃便了。”管门僧道:“此位客官不是求乞之人,乃寻亲的孝子,莫要罗唣。”回头对王原道:“客官且入此梳洗,待我去通知大和尚。”又叫道:“王老佛,可将一盆热汤来,与这客官洗面。”灶前有人应声晓得,管门僧吩咐了,转身入内。只见烛前走出一个道人,舀了一盆热汤捧过来说:“客官洗面。”王原举目一觑,看那道人发须皓然,左颧骨有黑痣如豆,两三茎毫毛坚起,正与母亲所言相同。急看右手小指,却又屈曲如钩。心里暗道:“这不是我父亲是谁?”忙问道:“老香公可是文安人姓王么?”老道人道:“正是。客官从不相识,如何晓得?”王原听了,连忙跪倒,抱住放声哭道:“爹爹,你怎地撇却母亲,出来了许多年数,竟不想还家,教我哪一处不寻到。天幸今日在此相遇!”王珣倒吃了一惊道:“客官放手,我没有什么儿子,你休认错了。”双手将他推开要走。惊动两廊僧众,都奔来观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