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是时岭学之名,犹未着也。濂洛之学入粤,学者始有宗派,于是岭学之名乃着。东莞翟杰,私淑龟山,其学上溯濂、洛之源,下开陈白沙一派。其后高要黄执矩,从胡寅、张┉游;海南简克己,亦师事南轩;潮阳郑文振、郭子从,师晦庵。迨东莞李用叔,潜心周、程之学,目击宋亡,异族入主,以八十高年,东渡乞援日本,不克以死。呜呼,岭南学者,爱国之所树立如此,非仅守高头讲章之腐儒之所能也!
明中叶,新会陈献章公甫白沙先生崛起,讲学江门,于是岭学之名大着。白沙授之湛甘泉,门户益胜,受业着籍者四千余人,称为广宗。同时王阳明讲学于姚江,称为浙宗。终明之世,以至清禁讲学兴文字狱止,其中四百年间,天下学统,未有盛于二宗者。
白沙粤中弟子,首推东莞林光缉熙。林氏之学,期于自得,服膺孟子“勿忘勿助”之说,白沙最称之。顾其学似近于禅,尝曰:“前辈谓尧舜事业,亦是一点浮云过太虚,今而始知其果不我欺也。”其所谓自得者类如此。同时南海张诩东所、谢祜天锡,顺德李孔修子长,亦为白沙高弟。东所之学,以自然为宗,忘己为大,无欲为至。甘泉疾之,以其学近禅,又憾其以禅意作白沙墓表。天锡善静坐,能诗,有句云:“生从何处来,化从何处去。化化与生生,便是真立处。”则其学亦发于禅,主静之学,不待再传,而其流率如此。
白沙学派,诚为岭学一大宗,传之者实为增城湛若水甘泉。甘泉所至,必建书院以祀白沙,置讲田以赡学者,白沙之学,由是所传益广。甘泉之学,随处体认天理,与白沙静中养出天倪之处,不无少异。然甘泉又言:“白沙先生言静坐,为初学言之,至随处体认天理,自初学以上皆然,不分先后,居处恭,执事敬,与人忠,即随处体认之功,连静坐亦在其内。”此甘泉深得白沙之教,而能于静中而至实行其动。尝与人书曰:“圣贤之学,凡所用功,皆是动处,盖动以养其静,即动以致力,静以学成也。”其根本未尝与白沙全异,当时学者师事先生,断无特立异说,反乎其先生之言者。独白沙弟子中,番禺何廷矩,年齿最长,晚年以白沙学近虚无,意谓王道要在农桑,不徒虚言,斯则与白沙稍异耳。
守湛氏之学,卓然为甘泉宗子者,惟澄海唐伯元曙台,唐氏非亲受于甘泉,实出于永丰吕怀,吕氏乃亲授之甘泉,其学又颇调停王、湛二家之说。顾曙台则显攻阳明,尝阻阳明从祀,以为六经无心学之教;阳明感世诬民,立于不禅不霸之间,为多疑多似之行。当是时,明目张胆以攻阳明者,惟唐氏一人而已。其言“性一天也,无不善,心则有善有不善,至于身则去禽兽无几矣。性可顺,心不可顺,以其附乎身也。身可反,心不可反,以其通乎性也。故反身修德,斯为至要。”其言反身,实出于甘泉随处体认之旨,故以唐氏为甘泉之宗子者,非无故也。
然而以粤人而为浙学,则以南海方献夫叔贤、揭阳薛侃中离、博罗周坦谦斋三子为最着。方氏亲受于阳明,而尤尊仰象山,以为孟子再生。然其于程子之主静,亦有所取,盖方氏之学,不纯一之王学也。薛氏阴辟甘泉,于阳明信之最笃,初见阳明于赣州,寻率子弟往学焉。王学行于粤中,自方氏始,而薛氏力也。世谓王学近禅者三,曰废书,曰背考亭,曰虚;薛氏为一一辨之。周氏学于薛中离,诋白沙谓静中养出端倪,则静中添一端倪。薛氏师若弟,皆以粤人而诋广学,故粤人亲受于阳明,而能传其学者,首推薛氏。同时南海梁焯日孚,揭阳郑一初朝朔,潮阳杨仕鸣仕德,皆尝亲受业于阳明,此浙学之传于粤中者也。
王学宗子,于浙中别有传授,其传于粤者,方、薛诸贤而外,尚有杨复所一人。是故岭学之流派,仍以甘泉为大宗。当时湛学巨子,束身讲学,笃守师说者,推南海庞嵩弼唐。庞氏受业于姚江,后从甘泉游,闻随处体认之旨,叹曰:“几虚此生!”甘泉既殁,代主讲席,晚年主盟天关,倡同志会,每赴会者恒百数十人。然其立说,又多主融和两家,盖其学出两家,是以欲和会两家之旨,疏通而证明之。其所见如此,而与南海霍韬,又不同其旨趣矣。霍号渭崖,好谈政治,所着象山学辨,谓陆氏阳叱佛老之名,而阴食其实,其学为似是而非。而于阳明、甘泉之学,亦多所辨正,盖不入王、湛二家之学。迨观其行事,一登朝堂,便曲学以媚时君,其人品之高下,即于其所学觇之,故人之于学术,可不重哉?
东莞刘鸿渐盘石,学宗考亭,讲学邑中,执经者户履常满。其教谓:“圣贤为学,所称主敬行恕,大要都从人己事物外面分明处做起。功夫虽兼动静,而必从动始,知行虽是合一,而必自知始,知良虽有可致,而必从穷究事物始。”是其学于王、湛两家,又皆格格不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