学者切忌自谓已知已能,如此则是自画而不可以进于博,不可以与于立矣。试观圣人之气象为如何?达巷党①人曰:“大哉孔子!博学而无所成名。”子闻之,曰:“吾何执?执御乎?执射乎?”太宰问于子贡曰:“夫子圣者欤?何其多能也?”子闻之,曰:“吾少也贱,故多能鄙事。君子多乎哉?不多也。”又曰:“君子之道四,(某)[吾]未能一焉。”又曰:“吾有知乎哉?无知也。有鄙夫问于我,空空如也。我叩其两端而竭焉。”夫圣人知周万物而道济天下,然其自以为无知无能如此,非故为谦辞也,其心实如是也。鄙夫云者,执其一端之见而汰然以自多者也。圣鄙之分,由此可见。
老子曰:“其出弥远,其知弥少。”释氏亦曰:“若作圣解,即是凡情。”必其自视欿然,然后虚而能受。此所以必先之以穷理致知,而后乃可语于博文立事也。四曰笃行为进德之要者德行为内外之名,在心为德,践之于身为行;德是其所存,行是其所发。自其得于理者言之,则谓之德;自其见于事者言之,则谓之行:非有二也。充实而有恒之谓笃,日新而不已之谓进。知止而后能笃,不为物迁,斯可以载物;行健而后能进,自强不息,乃所以法天。无有欠阙,无有间断,乃可言笃;无有限量,无有穷尽,所以言进。行之积也愈厚,则德之进也愈弘。故《大畜》曰:“刚健笃实,辉光日新其德。”《商颂》曰:“汤降不迟,圣敬日跻。”言其进也。《乾》文言:“君子以成德为行,日可见之行也。”故行之未成,即德之未裕。《系辞》曰:“默而成之,不言而信,存乎德行。”此所以言笃行为进德之要也。言行同为中之所发,故曰:“言出乎身,加乎民;行发乎迩,及乎远。”“言行,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”。“言行,君子之枢机。枢机之发,荣辱之主也,可为慎乎?”此以言行并举,今何以单言行?《论语》曰:“有德者必有言,有言者不必有德。”“(昔)[始]吾于人也,听其言而信其行;今吾于人也,听其言而观其行”。“论笃是与,君子者乎?色庄者乎?”“君子不以言举人,不以人废言”。此明言行有不相应者,不可不察也。《曲礼》曰:“鹦鹉能言,不离飞鸟。猩猩能言,不离走兽。”“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。”“视其所以,观其所由,察其所安。人焉瘦哉?”人之色取仁而行违者尽多,依似之言,可以乱德,学者当知以此自观自儆。“言顾行,行顾言”,“庸德之行,庸言之谨,有所不足不敢不勉,有余不敢尽”,方可语于笃行也。此是言行分说,然当知合说则言亦行之所摄。《洪范》“五事”、《论语》“九思”“四勿”“三贵”,并属于行,广说无尽,今只略说五事,曰貌、言、视、听、思,曰恭、曰从、曰明、曰聪、曰睿,即行之笃也。“恭作肃,从作乂,明作哲,聪作谋,睿作圣”,即德之进也。“九思”、“四勿”、“三贵”,皆笃行之事。曰仁、曰礼、曰信,皆德也。德之相广说亦无尽。仁者,德之总相也,开而为二曰仁智、仁义,开而为三曰智、仁、勇,开而为四曰仁、义、礼、智,开而为五则益之以信,开而为六曰智、仁、圣、义、中、和,如是广说,可名万德,皆统于仁。学者当知有性德,有修德。性德虽是本具,不因修证则不能显。故因修显性,即是笃行为进德之要。全性起修,即本体即功夫;全修在性,即功夫即本体。修此本体之功夫,证此功夫之本体,乃是笃行进德也。
孔子曰:“德之不修,学之不讲”,“是吾忧也”。讲本训肄,即指“时习”,并非讲说之谓。即今讲说,亦是“时习之”之事,亦即笃行之事,亦即修德之事,即是因修显性也。前言学问之道在变化气质,须知变化气质即是修。汉儒每言才性,即指气质。魏钟会作《四本论》,论才性异同,其文已佚,当是论气质不同之书,或近于刘劭之《人物志》。其目为才者,指气质之善而言。气质之不善者,固当变化,即其善者,只名为才,亦须变化,乃可为德,此即是修德。如《虞书·皋陶谟》行有九德:“宽而栗,柔而立,愿而恭,乱而敬,扰而毅,直而温,简而廉,刚而塞,强而义。”宽柔是才,须“宽而栗,柔而立”,始名为德,此非变化不能成就。其下准此可知。《周书·洪范》乂用三德:“一曰正直,二曰刚克,三曰柔克。平康正直。强弗友刚克,燮友柔克。沉潜刚克,高明柔克。”此皆明气质必假变化。《通书》“刚柔善恶”一章所谓“(使)[俾]人自易其恶,自至其中”,亦是此旨。刘劭《人物志·九征篇》虽名家言,亦有可取,大致以偏至为才,兼才为德,全德为圣,故曰:“九征皆至,则纯粹之德也。九征有违,则偏杂之才也。(九征者,谓九质之征,谓精、神、筋、骨、气、色、仪、容、言也。文繁不具引。)三度不同,其德异称,故偏至之才,以才自名,兼才之人,以德为目,兼德之人,更为美号。[是故]兼德而至,谓之中庸。中庸者,圣人之目也。具体而微,谓之德行。德行者,大雅之称也。一至谓之偏才。偏才,小雅之质也。一征谓之依似。依似,乱德之类也。一至一违谓之间杂。间杂,无恒之人也。无恒、依似,皆风人末流。末流之质,不可胜论。”名家之言,乃以品核人流,未必尽为知德,然其所谓三度则有当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