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信不信由你!“一○四号又那么笑了一下,而后开始告诉招弟此处的规矩。 招弟的心凉了半截。她一向没受过任何拘束,根本不懂得规矩两个字怎么讲。可是,这里一切都有规矩,仿佛要把活人变成机器!她哭了半夜。
好容易才睡着了,可是不久她被铃声吵醒,天还不十分亮呢。一○四号在门外低声的说:”快起,你!迟到一会儿,打个半死!“招弟颤抖着爬了起来,迷迷糊糊的往外跑。天很冷,冷气猛的打在她的脸上,她似乎才醒利落。马上,泪又迷住她的眼。跑到盥洗处,她只含了口水漱漱嘴,捧了一把水抹抹脸,就赶紧离开,恐怕迟到挨打。手揉着眼,她随着大家——一共有四十多个青年男女——跑进后院的一块空地去集合。空地的三面是高墙,墙头上密扎铁网;另一面是房子,山墙上有几个方方的洞儿。院子的东墙外,不远,便是城墙;那灰黑的,高大的,城墙,不声不响的看着院内。地是光光的,冰硬的,灰黄的,城墙是灰黑的,坚硬的,光光的。天是灰碌碌的,阴寒的,光光的。招弟由地看到城墙,再看到天,作梦她也没梦过这么可怕的地方。一切是灰的,冷的,静的,光光的,她不敢再看。即使不看,她还觉得到那冷气,和灰暗,象要把她冻僵,凝结在灰暗里。她想抓住谁的胳臂,好使自己立稳。她浑身都发颤,能听到自己的牙响。
男的在前,女的在后,大家站成一排,面对着有方孔的山墙。由一○五号到一○九号立在最后,大概都是新进来的,神情上都显出特别的不自然与不安。
大家站好了一会了,四位教官,三个日本人,一个中国人,才全副武装的,极庄严的,由前院走来。队长喊了敬礼。三个日本教官还礼,眼珠由排头看到排尾,全身都往外漾溢杀气,严肃,与得意。
中国教官向日本人们敬过礼,而后大转大抹的,象个木头人似的,转向了队伍,把鞋跟磕得象小爆竹那么响。他开始训话。说了几句关于全体学员的话,他叫新来的几个号数:”向前五步——走!“招弟看了看左右的同伴,而后随着他们向前走。中国教官嗽了一声,相当亲热的说:”你们已经知道了这里的规矩,不必我再重复。现在是你们最后的机会,来决定你们到底愿意在这里不愿意。有不愿意的,请再向前走五步!“没有人敢动。后面的老学员们似乎已都停止了呼吸。招弟想往前走,可是她的脚已不会迈动。她向左右看,左右的人也正看她。”
“没有?”教官催问了一声。
在招弟左边的一个小姑娘,看样子不过十六七岁,扁扁的脸,红红的腮,身体不高,而颇粗壮,模样不俊,而颇浑厚可爱,猛的向前走去。
“好!”教官笑了笑。“还有没有?”
招弟要迈步,可是被身旁的一个女的拉住。她晃了晃,又立定。
“好,你过来!”教官向扁脸红腮的小姑娘说。她迟疑了一下,而后很勇敢的往前走;口中冒着些白气。“这边!”教官把她领到房子的山墙下,叫她背倚着墙上的一个小方洞。这时候,太阳上来了,把灰碌碌的天空忽然照红,多半个天全是灰红的,象淤住了血。城墙更黑了,而院中的墙与人都更清楚了点儿。扁脸姑娘的身上都发了红,口中的白气更白了。一个日本教官跳起来,手一扬,喊了声:“好的!”屋里边开了枪,小姑娘,口中还冒着点白气,象块木板似的,往前栽倒。天上更红了,地上流着血。“归队!”中国教官向招弟们说。
招弟不晓得怎么退回去的。她的眼前已没有了别的东西与颜色,只有一片红光由地上通到天空,红光里有些金星在飞动。
“向左转!跑步!”教官发了命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