招弟跑不动。可是,有那具死尸躺在那里,她不敢不跑。每逢跑到死尸附近,她就想闭上眼。可是,不知怎么的,她偏偏看见了它,与地上的血。她透不过气来,又不敢站住。她张着口,双手捧着小肚子,肠子仿佛要扯断了似的。忍着疼,她东一脚西一脚的乱晃,仿佛是个醉鬼。不久,她的眼前遮上了一块红幕,与红的天,红的血,联接到一处。她忘了自己,忘了一切,只觉得天地,红的天地,在旋舞转动。
她不晓得什么时候,和怎么,进到屋中。睁开眼,她是在床上躺着呢,已经正午。
她没再落泪。不敢想什么。她惜命,决定不去靠一靠墙上的方洞儿。
青春是铁,环境是火炉。过了一个月,她又“活”了。她不再怕血与死,她的心已变成了石头的。她忘了以前小姐的生活,不再往手指甲上涂上寇丹,而变成了个新的招弟。这个新招弟,她自己盘算,将要比她的妈妈更厉害,更毒辣。以前,她只知道利用花般的容貌,去浪漫,去冒险;现在,她将把花容月貌加上一颗铁石的心,变成比妈妈还伟大许多的女光棍。不错,她的妈妈是还在狱里,可是她不能不感谢日本人给了她个机会,使她有了前途。她想:只要她立点功,她一定能把妈妈救出来。等妈妈恢复了自由,她们俩并肩立在一处,必能教全北平城都发抖!
春天过去了,招弟受完了训。
她希望得一只手枪。没有得到。
她希望得到一些足以使她兴奋的工作。可是她被派到火车站上,查看来往的旅客。她得到一本子照片,须一一的记住在心里,而后在车站上看有没有与像片相符的人。这点事不易作,而且毫无趣味。她须时刻的留着神,而不见得能发现一个“奸细”。她须每天改变她的化装,今天扮作乡下丫头,明天变作中年的妇人;可是老不能擦胭脂抹粉的扮成摩登小姐。她不高兴这个差遣,更不喜欢她的化装。可是,命令是命令,无法反抗。她知道反抗命令的结果是什么,她还没忘了那个扁脸的女郎。她渴望再穿上漂亮的衣服与高跟鞋,象好莱坞影片中的女间谍,来往在华丽的大旅馆与阔人之间。可是,她必须去作乡下丫头!
她渴想去看看父亲,不为别的,只为教他知道她已变成个有本事的人。可是,命令禁止她回家,禁止她与家里的人来往。
她切盼能见到妈妈。她以为自己既作了日本人的特务,就一定有会到妈妈的机会与权益。可是,她依旧打听不到妈妈在何处。
头一天到前门车站去值班,她感到高兴。她又有了自由,又看见春暖花开的北平。及至走到了车站,她又有些害怕。不错,她是特务,有捉拿人的权柄。可是,捉拿人是不是也有危险呢?是的,她的身上有个证章;可是,它并没显露在外面,而是藏在衣裳里边;她露不出自己的威风,而只缩头缩脑的站在那里,象个乡下来的傻丫头。她感到寂寞,无聊,与寒伧。
过了一会儿,她拾起一张报纸。头一眼,她看见了妈妈的像片!大赤包已死在狱中!像片的上下左右都说明着她的贪污,罪状,与如何在狱里发狂!
看完,她的泪整串的落下来。她白受了苦。白当了特务,永远不能再看见妈妈!隔着泪,她看见车站上来来往往的人;那么多人,可是她只剩了自己。她已没有了那爱她的,供给她一切的,妈妈!
楞了半天之后,第一个来到她心中的念头是——逃走!作了特务既没能救出妈妈来,还有什么意义呢?日本人是骗了她的妈妈,骗了她自己;她应当逃走,不再给骗她的人作爪牙!
可是,她知道自己逃不了。看着车站上来往的人,以及脚行,巡警,车站上的职员,她不知道他们之中有多少是特务,哪几个是特务。她可是准知道其中必有特务,而且不止一个。他们之中,也许有专负责监视着她的。她又看见了那个扁脸的女郎,在方洞儿前面一声没出的就栽倒在地,流尽了鲜血!